短小說:綠嘴皮

某市緯五路集貿市場中間繁華地段有一間嫻靜的小書屋,書店的老闆是一對未婚戀人,我是(他)她們每個月花一百五十元僱來的小小的打工者。我來的目的很明確——讀閒書,又可以順便賺錢,不管錢多少,只要是我願意呆的地方,有水喝,有口吃的,不受氣就好。

初夏,我由一個遠房親戚帶進一趟直抵鄭州的綠皮火車擁擠髒亂差的車廂內。一路上,我像小啞巴一樣,除了喝點兒水,沒有任何話語。出了火車站換乘二路公交電車,幾經輾轉來到一個民房出租屋內。出租房低矮狹窄,一張床上堆滿散亂的衣物,地上幾雙臭氣熏天的破鞋子,長期不通風的情況下散發出黴氣味兒,空氣令人窒息、直教人作嘔。親眼目睹這樣的處境,我滴水未進,不停地向外張望,腳步跟著心不知不覺退到門外。這蝸居里的場景顯現出,外出謀生的不易,甚至艱辛。

我找藉口出去看看,佇立在不算繁華的街頭,望著來往不息路人匆匆忙忙的背影以及一張張陌生的臉龐,獨孤感肆意瀰漫心頭,蘊染眉頭。夕陽透過色彩斑斕的樹葉將斑駁的陰影撒在我身上,馬路中間的綠化帶上月季花隨著秋風搖曳,落滿灰塵的綠葉黯然蕭瑟。

等待的時光格外漫長,我望眼欲穿地期待那個提前約好的人。沒見過僱主,不知道他(她)是個什麼樣子。我像一隻等待主人帶我回家的小狗,盲目不停地在街角左顧右盼,然而,沒有目標的盼望不亞於瞎子點燈——白費(啦)蠟。

傍晚時分,我順便幫嫂子擇菜,老遠傳了一陣摩托車鳴笛聲,嫂子抬頭一看:“吶!她來了!”

我匆忙起身,嫂子急忙向我介紹:“這是未婚老闆娘!”

短小說:綠嘴皮

那一刻,她長髮披肩,豹紋花上衣,黑皮喇叭裙,腳蹬一雙軍警皮靴,騎一輛腳踏女士摩托。我驚得不知所措,由衷地讚歎:“世上怎麼有這麼漂亮的女嬌娃!”她眉目如畫,笑臉相迎:“來!坐上我的車,我帶你去店裡!”她的年齡比我僅僅大一歲,看上去比我成熟很多,我貼著她的背,她的長髮隨風飄拂到我的臉上。我感覺她洗髮水的味道那麼好聞,我一個鄉下來的沒見過世面的窮丫頭,忍不住前傾貼著她的秀髮嗅了幾下,她問:“……你幹嘛?”

我毫不掩匿自己的心情:“你的頭髮好香啊!”

“丫丫的,嚇我一跳,我頭髮該洗了,以為你嫌棄我吶!嘿嘿嘿……”我的話讓她飄飄然接著說:“我先請你吃飯啊!”

到了她的麾下我只能嗯啊著隨聲附和,同時也知道她叫小燕兒。我任由她載著七拐八拐地在一家蘭州牛肉拉麵館門前停下:“這一家的拉麵好吃,你下來吧!”

目測,這條髒亂差的小吃老街,人流量繁多, 餐館裡黃色的燈光從敞開的門口散照在年久失修的路面顯得格外坑窪不平,上餐館的屋裡要踩兩沓像古建築塊壘一樣厚大的水泥臺階,臺階上陳年積澱的油土顯得更加黝黑。她快步向餐館裡衝去,叫了兩碗拉麵。我緊隨其後,拾階而上,遊目四顧餐館裡簡陋的設施,看著一張張油膩的桌椅,我呆呆地立著不做任何決定,實際上我是等她招呼我,等她轉身從餐桌上撕拽一把餐巾紙,我看她在一個餐桌前,伸手拉一個凳子,迅速擦拭幾下端坐,又把多餘的餐巾紙把桌面上也擦試一遍。我也像一個模仿秀一樣把她幹過的動作照章來了一遍,畢竟年齡相仿,我們相見自然,相處融洽。

片刻,拉麵端來,拉麵湯水上面浮滿一層厚厚的綠油,幾根香菜葉點綴,她拿一雙一次性筷子遞給我,然後自己拿一雙嫻熟地把一次性木筷子分開,低頭吸嚦呼嚕地吃麵。我也跟著她學,不可思議的是,我從來沒有使用過這新時代的產物,根本不知道力度該用到哪裡,無奈把筷子像分牙籤一樣,把一雙連在一起的一次性筷子掰成了一根7字型。我連忙從桌上的筷籠裡再抽出一雙,再掰,依舊掰不開,我無地自容的尷尬,被她發覺:“哎呀呀!耽誤事,把你手裡的筷子趕快扔到垃圾桶裡去,我來幫你分筷子。”

“哦!”我起身疾步扔筷子。

她把分好的筷子遞給我的時候,驚然發現囧得面紅耳赤的我,急忙低聲安慰:“沒關係,這些筷子是不好用,分不開也正常,快吃吧!”

當我低頭認真品嚐美味的時候,她已吃完了,我抬頭看她嘴唇上糊滿一層綠油,忍不住驚叫:“哎!你嘴上咋都是綠的?”

“哦哦哦!是牛油!”說罷急忙撕扯餐巾紙擦拭。

此時此刻,我根本無暇顧及細嚼慢品拉麵的味道,三下五除二一碗拉麵進了腹中,表面上我怕她等得不耐煩,實際上我是拒絕喝湯的。我怕厚厚的綠牛油浮在嘴唇上擦不乾淨,即便是這樣,我吃完麵的同時感覺嘴唇上像刷了一層厚厚的綠油漆,我也像她一樣撕一大團餐巾紙,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嘴唇。

我沒資格挑剔任何事或者人,這是我第一次吃蘭州拉麵,這一碗四塊錢拉麵像釘在我胸口的一顆無形的紐扣,磨著我的心脈,沁洇出血漬。

俗話說“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我還沒上班就先吃了人家一碗麵,心理上很是理虧,但沒辦法。

吃完麵,人生地不熟的我依舊默默地寸步不離地跟著她。她安排我在一套閒置的樓房內,說讓我在那裡暫住一宿,第二天可以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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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靜靜地坐在客廳裡,聽著洗手間小燕兒洗澡的水聲,望著桌子上的紅木鑲框的老座鐘,悠盪的鐘擺和我的心情一樣。小燕兒來陪我,她男朋友什麼樣?我能不能和她(他)們和睦相處?

默走的鐘不懂我的徘徊。“當……當……”當沉悶的鐘聲敲正點的時候,聽到外面有人拿鑰匙開門的聲音,我心裡緊張得像一隻刺蝟球。半夜三更的在陌生人家裡過夜,我的腦子緊張得不亞於飛速旋轉中的鑽頭,眼睛像鬼子炮樓上的探照燈,耳朵像高效工作中雷達,手心裡握出了汗,我的每根汗毛都像鋼針一樣緊張萬分地防備著。

防盜門“吱呀!”閃進來一張面色蒼白的臉,濃眉大眼高高的鼻樑下薄嘴片呈暗紫色,身材瘦弱。直覺告訴我,這傢伙不可能是小燕兒的男朋友,他不配。出於禮貌,我淡定地問:“你是誰?”

他平靜地看了我一眼,隨即低頭邊換拖鞋邊答:“小燕兒呢?讓她給你說。”

小燕兒裹著浴巾,趿拉著拖鞋,摸著溼露露的長髮從洗手間出來,對著他說:“親愛的,你回來了?”

隨即把我簡單介紹給他,他叮囑讓小燕兒幫忙帶著我,熟悉一下工作的流程,以及生活中的細枝末節。簡明扼要地商討完畢,小燕兒向我拋了個媚眼兒:“聽老闆的,就這麼訂了,你去那個房間裡睡。”

人,就是這樣,看似不可能的倆口子,就是那麼親熱,看似那麼親熱的又不是倆口子。與其琢磨別人,不如休息。

翌晨,小燕兒載我去書店,手把手地教。簡單的工作,我很快上手,閒暇時,架上的書是我的嚮往。面對我如魚得水地恬淡工作,小燕兒也做起了甩手掌櫃,留我一個人安靜地守著書店,小燕兒白天出去玩兒,晚上回來對完賬就滿心歡喜地與男老闆上報,男老闆偶爾去書店粗略地查一下賬,不多說什麼。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半個月過去了。傍晚,小燕兒提一雙半高跟黑色系帶皮鞋,說:“你試試!”

我看看自己腳上的白色護士鞋,鞋後跟外側磨得已經斜掉半公分,響晴天的時候馬馬虎虎像一雙鞋,遇到下雨只能穿溼鞋。一場秋雨一場寒。我一個月的工資才150元,這雙皮鞋不管多少錢,對當時的我來說,是穿不起的。哭笑不得的我連連搖頭一口回絕:“太貴了,我穿布鞋就好。”

“才120塊錢,我逛商場專門給你挑的,快試試……”她態度急切又誠懇。

我拗不過她,只好把腳伸進皮鞋裡,大小合適,鞋型漂亮!

“看看!還說不要?”她嗔怪。

“我……我沒錢,要不,先從我工資里扣吧!”我面紅耳赤。

隔天,她又拿一件粉紅白格子的棉質無領對襟掐腰春秋短上衣,這件洋氣的少女裝,她萬分喜歡,無奈她比較豐滿穿不上,只得轉賣給我,30塊錢。第一個月的工資,還沒到手就這樣沒了。

兩個月後,她開始從營業額裡拿十幾塊錢,吃燒烤。錢是她(他)們家,無論拿多少,倘若男老闆問起,我覺得我如實彙報即可。

深秋的夜,衣著單薄的我冷得瑟瑟發抖。那天,清算賬目時,我看出男老闆臉上漸漸蘊怒,他疾言厲色地質問我:“怎麼才這麼一點兒?這是我的店,你怎麼隨便拿錢?”

“我沒拿,剛小燕兒拿錢去吃燒烤了。”我坦白交代。

空氣有些窒息,他點了一隻煙,一陣吞雲吐霧後,繼續對我質問:“你一天多少錢的飯錢?”

“兩塊錢!”我如實回答。

他語調稍微緩了緩:“你一天兩塊錢,一個月才吃六十元,以後的飯錢我包了。但是不准她再拿錢,你能管住的我的錢嗎?”

我像一根龍頭柺杖一樣杵在那裡,心裡對他鄙視萬分:小氣包,尖酸刻薄的吝嗇鬼!

寒冷的秋風裡,身單衣薄事兒小,讓我心寒的是,他對我工資的事絕口不提,又用免費給我食宿為理由截堵我的口。此時的我只能打碎牙齒往肚裡吞,誰讓我喜歡架上的書呢?活該!

面對棉衣裹身的行人,任寒風冷氣肆意踅摸我。我看那些陌生的百歲以上的銀髮蒼蒼的老人拄著柺杖坐在外面冰涼的石墩上,我會私自為她(他)們搬一把木椅,會幫他(她)們跑腿兒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的行為不知不覺中,納入大家的心扉,熟識我的人漸漸多了起了,一位大媽進來問我:“妮兒,你穿這麼少,冷不冷啊?你是不是沒有棉衣服穿?”

“我從老家來,沒帶棉衣,還沒發工資。”她的問候,給我心裡送來了一陣暖流。

“等著,我給你拿棉衣。”說完一陣風似的走了。

說實話,我很窮,但從來不奢望別人的饋贈。

大媽兌現一件嶄新的花棉襖;大姐送一件牙白色鑲棗紅邊的棉襖……

然而,就在我怡悅地享受平時積德行善帶來福報的時候。小燕兒和老闆鬧起了隔閡,小燕兒嫌老闆太吝嗇,私下又找了一個男友。這樣的情況下,面不改色的小燕兒依舊私自來我這裡拿錢,我把老闆交代我的話對她一五一十地說了,她不但不聽,為了拿錢,還再三告戒我:曾經對我那麼親熱,不準出賣她。

男老闆回來查賬,關於錢的問題我是絕對不能撒謊的。只因他的女友小燕兒每天私自拿他幾十塊錢,他氣得狂拍桌子,我的水杯在劇烈的震動下摔到地上,變成一堆玻璃渣子。

原本兩個熱戀的人,慢慢變得水火不容,各說異詞。我沒有理由勸說她,更無法阻止小燕兒拿錢,不知道什麼時候起,男老闆像鬼魅一樣偷偷地暗中盯梢。

終於,在一個昏暗的傍晚,就在小燕兒若無其事地拿到錢快速走出門。無可奈何甚至沮喪的我,不經意間瞄見躲在旮旯一角的男老闆,手持鐵棍,疾步追趕。我驚慌失措嘴巴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音,立定在書店門口偷窺,目測二十米處,只見他猛然揮起鐵棍一棍打在小燕兒的腿上,可憐的小燕兒哭喊著坐地上,我的心頓時被驚得稀碎,腳依舊無法挪移絲毫。良久,我目送她一步一趔趄地消失在暮色中……

那一刻,我親眼目睹一個男人的自私與狹隘。我無法安慰身心俱疲的小燕兒,更無法拿錢填補她(他)們之間愛的缺失。經過一夜的反思反省,決定討回我的工資,離開書店。

若干年後的今天,回憶起,初到鄭州吃她的那一碗拉麵,惦念那份無法償還的姐妹情,那層厚厚的綠牛油依然讓我的嘴欲語還休,胸口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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