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情散文:表哥的遊戲人生

父親溘然長逝,留下諸多解不開的疑團。比如:他彌留之際摸著我的頭未說出的話;他有幾個舅舅?為什麼他的舅舅們與我姓氏相同,是巧合還是另有隱情?為什麼舅舅們都在同一時間去世?為什麼父親的妗子們另嫁他人時,沒有帶走拖油瓶?為什麼被帶走的拖油瓶們沒有隨繼父的姓……

父親的二妗子,我叫舅奶奶,改嫁到同村一戶梁姓人家。她保持了在李家不生養的秉性,到梁家也沒有生下一男半女,就抱養了一男娃,以延續香火。男娃逐漸長大,大人才發現他是個大舌頭,說話時嘴裡像噙著一隻核桃或杏核,一句囫圇話被他肢解得支離破碎。

談吐不清晰的梁家爸,好不容易找上一位啞巴新娘。二人齊心協力,搗鼓出三個娃——兩兒一女。

大兒子生下愛叫喚(哭),整整一個月子沒消停,人們給起了個恰如其縫的名字:吼命。"吼命"一詞,本是鄉間俚語,常用來罵那些愛哭鬧的娃娃,沒成想,當人名用,卻如此親切。

或許是這個本身就響噹噹的名字,怔住了愛叫喚的娃娃,吼命長大後及其言坦(寡言)。

吼命小時候患中耳炎,治療不及時,落下耳背的毛病。走路時雙臂緊緊環抱在胸前,像受風寒的人迎風前行,也像一個心口永遠疼痛不休的病人,日急慌忙走在尋醫問藥的道路上。

老三是個女子,人長的俊俏,就是嘴上沒個把門,說話大大咧咧,想起啥說啥,從不經過大腦過濾,人送外號"假兒子"。因為鄰村有一男的,無論走姿還是說話,妖嬈的不一般,人們叫他"假婆娘",梁家爸女子的妖號,就是人們根據這個妖號得來的。

由於自身有缺陷,吼命很難說上媳婦。梁家爸帶著嗚嗚啦啦的腔調,以毋庸置疑的口氣命令"假兒子",給吼命換了一個媳婦。

言歸正傳。梁家爸的二兒子,就是我今天要說的表哥。用家鄉老人的話來說,他就是個物兒!從後來做的好多事來看,令人匪夷所思。

表哥的長相,酷似剛出道時的郭富城。齊耳黑髮,蓬蓬鬆鬆,蘑菇型,側面留一條縫,應該是三七分無疑。讓我羨慕的是他的穿著打扮,簡直和貼在牆窪上油畫裡的郭富城一模一樣。

鄉情散文:表哥的遊戲人生

有一年寒冬,他外出打工回來,上身穿一件油光瓦亮的黑色麵包型皮夾克,裡面是衣領高高豎起的白毛衣;藏青色的"太子褲",傳說腰部有三十六道折襉,襠部寬鬆,小腿上布料緊貼,像二舅奶奶的裹腳布,但遠比裹腳布洋氣排場;腳蹬鞋靿沒過腳踝的黑色皮鞋。要命的是,他是騎著他家的黑騸馬疾風一樣從我眼前掠過,崛起的黃塵後面,是無數驚愕的目光!

多少年後,只要想起表哥,他打馬而過的那一幕,宛如閃電,劃我過腦際,照亮回憶一片。我想,就算郭富城本人騎馬,也帥不過他。

錄像機流行的年月,表哥在錄像廳,把齊秦的《大約在冬季》,演繹的惟妙惟肖。等我長大以後,再聽齊秦本人的歌,不由產生一種錯覺。是表哥,把霹靂舞帶進巴掌大小的蘇臺,如果沒有他,蘇臺人瞭解霹靂舞的時間,不知要推遲多久。

當時蘇臺人還不知道他跳的舞叫什麼,人們管它叫"抽筋舞"。屋頂的旋轉彩燈亮起,表哥被眾星捧月似的圍在中間。他後仰下去,脊背將要著地的瞬間,雙手抓著空氣中無形的繩索起來的檔口,惹的錄像廳裡的人熱血沸騰;再看他"摸牆"扭動時,好像面前有一面透明的玻璃支撐著他,或者他在擦拭我們看不見的玻璃……

十冬臘月,只要他從外面回來,我們才能真正感覺到年要來了。他先後帶來雙卡錄音機、錄像機、功放機、跑馬燈、檯球桌……凡是蘇臺人之前沒見過的新生事物,都是他帶回來的。

假如表哥不曾罵過我,或許我會把對他的好感一直保持下去。事情確實發生過,我有想過忘記,但卻沒能做到,反而越記越牢,越牢越深,越深越難忘記。

如果沒記錯的話,那是我上初一的那年寒假,正值青春期,自卑又孤僻。那天風和日麗,寫作業的我,是被門前一浪高過一浪的喧譁聲吸引出去的。天氣和暖,門前太陽下向陽的牆角處,聚集著兩堆人在"折牛柺子"(一種紙牌遊戲),玩的人緊張,圍觀的人激動,誰贏了就換來圍觀者一陣叫好、起鬨。

表哥也在圍觀者行列,不時口吐藍煙。

鄉情散文:表哥的遊戲人生

有個瓜子不知從哪撿來半截熄火的菸屁股,舉著滿是黑垢痂的手,到處借火,黢黑的垢痂裡,藏著一條一條皸裂的口子,有的紅呲呲,有的血淋淋。我本說了一句玩笑話:

"手都成這樣了,還抽菸!"

說著無心,聽著有意,沒想到傳進表哥耳朵,他當著眾人面訓我:

"你個碎崽仔子,沒有蒜瓣大,事情還多得很!"

我的臉刷地一下紅了,恨不得有個地縫鑽進去。怎麼離開現場,不記得了,但我只記住了人們的鬨笑,或許笑聲與我無關,只是當時有人贏牌了湊巧而已。

罵我的人可是我家親戚啊,我每年正月都是要去他家拜年磕頭的呀,他為什麼要當著眾人面數落我呢……

從那以後,我再沒有當著面叫過他一聲"哥哥",父親再差我正月走親戚,誰家我都去,梁家爸家我是不去的。儘管眼淚婆娑的舅奶奶對我疼愛有加,我不為所動,更不會為她特意留給我的糖果而動搖。和他人聊天,我直呼他的名字——碎有!

碎有聲稱,他在省城的紅星飯店當大廚,但沒有人知道是真是假。當我走進省城讀書,有一天路過紅星飯店的時候,除了念及紅星飯店的豪華闊氣,想到的就是碎有,這可是五星級酒店啊。地處繁華地帶,而且旁邊有省城最大的汽車站和人頭攢動的南門廣場。如果在這裡面當大廚,一個月得掙多少錢啊,太羨慕了。

但事實上,並非如此。曾有人在省城見碎有,地點確實是紅星飯店裡,但他不是廚師,而是一個拉皮條的。他只是在紅星飯店後面租了一間平房,便於"工作"。

鄉情散文:表哥的遊戲人生


如果拉皮條不屬實的話,還有更有力的佐證。看著自己過了結婚年紀,梁家爸三番五次託人說媒,女方都願意,但碎有在花花世界出出進進,把農村姑娘不放在眼裡,只能一個個錯過。

梁家爸索性放手不管了,看你能找個仙女還是妖精!

有一年,碎有夏天回來,這可是日頭打西邊升起的事,自從他開始打工,夏天從沒回來過,即使冬天回來,只把家當客房,想住就住,不想住的話,幾天一隻老鼠不見尾巴。夏天回來不為別的,為錢。他哄梁家爸說,瞅了一個對象,有一萬元彩禮就行,人家就願意嫁給他。

梁家爸一聽,樂壞了。第二天吆上兩頭牛,去集市一趟,天擦黑踹著一沓錢回來,小心翼翼交給碎有。

拿到錢的碎有,人兩年沒有回來,也沒有寄一封信回來。只給人捎話說,他在內蒙,和人合夥養牛。至於有沒有結婚,沒有下文。

梁家爸是個勤勞的人,是村裡養牲畜的能手。他養的牛肥大壯碩,毛色光亮,精神頭足,同樣一對犍牛犁地,他家的牛用不了一上午犁二畝地,別人家的過了中午,未必犁的完。有一回,他在村東頭學校茅坑附近挖墊圈土時,得到一筆洪財:一對銀耳環、一串銀鎖、一隻有點缺口的梅瓶。一時間,轟動鄉里。

後來的人把土峁翻了個底朝天,也沒發現有價值的物件,哪怕一塊死人骨頭,也沒出現。

後面的故事不用講,大家應該猜的出來。碎有聞訊趕回,在梁家爸那裡嗆了一鼻子幹灰。吃一塹,長一智,任碎有再說的天花亂墜,梁家爸不為所動。碎有得知梁家爸把一對耳環給了"假兒子",想方設法想要回來據為己有,這次"假兒子"多了一個心眼,說:

"只要你能給我引個嫂子回來,別說銀耳環,金的我也給你買一對!"

有朝一日,碎有在省城南門一帶混成大哥級的人物。轉眼之間,郭富城式樣的打扮模式已成為過去,碎有留起披肩長髮、濃密的的絡腮鬍。套號稱自己現在的模樣是從藏區學來的。原來他在內蒙結識了一個略懂盜墓技術的人,古墓沒盜成,跑西藏販起唐卡來,販著販著把自己販進監獄。

兩年牢獄之災過後,碎有升級成南門一哥。

在一次打架鬥毆當中,打傷了一個從火車站來的混混,城裡四處通緝抓捕。碎有連夜逃到蘇臺,沒有回自己家,而是藏匿在一個男人出去打工的女人家裡。

那是個陰雨連綿的秋天,碎有和有夫之婦廝混在一起,準備雨停後離開,沒想到東窗事發,那女人在外打工的男人提前回來了。一場大戰一觸即發,雙方腦的不可開交,若不是碎有跑的及時,後果不堪設想。女人的老公氣急敗壞,拎著斧頭準備砍了"梁大拿"(梁大拿是村裡人給碎有起的妖號,他覺得大拿好聽,有大哥範兒)。

那個秋天以後,就在很少再見碎有回來。

舅奶奶無常,碎有沒回來,啞巴嬸子下常(去世),碎有沒回來,梁家爸歿了,碎有還是沒有回來。每逢過年,吼命腋下夾著紅紙來我家央求父親寫對聯時,母親好心問起:

"碎有今年回來嗎?"

吼命提高嗓門回答:"死啦,別再問啦!"

……

沒幾年,蘇臺人就開始了移民搬遷。陸陸續續,分三批次,蘇臺人一撥一撥離開。原本完整的村莊,從此四分五裂,相親相愛的村裡人,分崩離析……

吼命搬家前,家裡早過賊,什麼都沒少,就是梁家爸生前所在箱子裡的梅瓶和銀鎖不見了。吼命媳婦見家裡遭竊,已經開始罵街了。後來聽隔壁一位老漢說,碎有回來過,騎著一輛“125”摩托,回來屁的功夫就走了。

鄉情散文:表哥的遊戲人生

搬離老家後,我正式開啟了浪蕩生涯,很少回家,和村裡好多人也斷了聯繫。

一個偶然機會,在老鄉群裡遇見碎有,他說這幾年身體不是很好,經常吃藥,現在當門衛,一個月工資還不夠吃藥。有一天早上醒來打開手機,群裡在討論紅包的事。一番"爬樓"才弄清楚,碎有想發個2元紅包,結果手指一哆嗦,發了200出來。碎有礙於面子,不好意思明說,就殃及他人傳話,把搶到的紅包發返還給群主,再由群主轉發給他。

群主婉轉地發出通告:"碎有昨晚喝多了,不小心把2元發成200元,希望大家理解,把紅包還回來。"

原來碎有患有糖尿病,在打胰島素。出於同情,我給群主發了200元,讓他轉給碎有。

去年夏天,我回村子看望母親。遇見身材臃腫變形的碎有,拖著病懨懨的身體,拄著一根拖把把,從停在巷子口的公交上下來。若不是他開口喚幾位老人"嬸嬸"和"伯伯",我壓根認不出他就是那個曾經貌似郭富城的人!

他說他的身體實在支撐不住了,想回來在村上要個"低保"。

和村巷裡的老人們噓寒問暖過後,他喘著粗氣離開了。說要去鄉政府。他佝僂著背,沒走多遠,吼命開著電動三輪車攆來了,邊跑邊說;

"回來不進屋,亂跑著幹啥哩!"

吼命把兄弟用車載到五里外的鄉政府。一根菸功夫,碎有整個人像一灘稀泥,從民政局辦公室椅子上滑落下去,嘴唇發紫,滿頭大汗。吼命再怎麼問也問不言喘。

救護車把碎有拉到半道上,就嚥氣了。

那天傍晚,天氣極度悶熱,我在村巷裡聽老人們拉家常,有人說碎有死了,屍體已經停放在殯儀館。

聽見有人嘆息說:"那個物兒,年齡還碎(小)著呢,才47!"

於是,有好多人跟著惋惜。

我突然想起他唱過的歌:

輕輕地我將離開你

請將眼角的淚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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