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懷左同學
莫言曾經說過:“作者不必寫自傳,因為他們的每本小說,都是自傳的一部分。” 這句話用在嚴歌苓身上最合適不過了。
《芳華》是嚴歌苓的一部自傳體小說,在這本書中,她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歷,描寫了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在西南小城的一座舊紅樓裡,一群來自天南海北的少男少女們,在這裡度過的美好青春,發生的友情愛情故事,還有因此而產生的殘酷人生,是他們成長與命運的縮影。
其中最讓人難以忘卻的就是主人公劉峰,他是一個善良而平凡的人物,在文工團是人人需要的對象,卻在一次“觸摸事件”後走下神壇,被他熱愛的集體背叛,下放部隊。在一次受傷後被截肢,從此過著貧困潦倒的生活,最後孤獨死去,令人唏噓。
原著名叫 《你觸摸了我》(《You touched me》),是從劉峰的“觸摸事件” 反觀他的一生,關注點在善良的人最後不得善終的問題,是關於人性的探討 。
而馮小剛在拍攝電影時,改名為《芳華》 ,關注點在文工團少男少女們悲歡離合的一生,是對痛徹心扉的愛情和動盪不安的青春逝去的緬懷,是對情懷的懷念。
無論在書中,還是在電影裡,都體現著嚴歌苓對人性獨特的透視,訴說著人性的悲哀,往往在於壞人做了一件好事,似乎就有了值得原諒的理由。而好人只要做了一件壞事,往往就意味著身敗名裂。
在主人公劉峰身上值得探討的點很多,本文將圍繞劉峰人生中”自我“與”超我“的多重矛盾來回顧分析他的一生。
一、”自我“與”超我“的碰撞與衝突
劉峰出身貧苦家庭,他不但是業務上的尖子,而是是一個在生活中心靈手巧的手藝人,什麼都會做,而且樂於助人,不求回報,是文工團裡的模範,大家學習的標杆,是集體裡不可缺少的粘合劑,解除了很多人為的矛盾。
他的出場是一個個被需要的場景: 別人吃餃子,他吃餃子皮;別人排練演出,他在一旁修理東西;別人結婚,他做沙發讓人當彩禮;甚至為了心愛的林丁丁,他放棄了上大學進修的名額。因此得名雷又鋒(又一個雷鋒)。
不管誰需要幫助,只要喊劉峰,他就會去幫忙。不管事情是大還是小,他都會答應,正如書裡嚴歌苓的那句“這個自知不重要的人,用無數不重要的事湊成重要。”
弗洛伊德曾經提出過人格結構理論,認為人格是由本我(id)、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構成的。
本我是人格結構中最原始的部分,是人格發展的最低階段 ,代表了人本能衝動的力量。
自我在本我中分化發展而產生,受現實的限制,是在現實中獲得滿足需求的力量。
超我是人格結構中的最高部分,是由於個體在生活中,接受社會文化和道德規範而逐漸形成的。
人格結構中的三個層次相互交織,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分別代表著人格的某一方面:本我反映人的生物本能,按快樂原則行事,是“原始的人”;自我尋求的是在環境允許的條件下,讓本能衝動能夠得到滿足,按現實原則行事,是“現實的人”;超我追求完美,代表了人的社會性,是“道德的人”。
劉峰這個人物就生動地體現了人格中“自我”與“超我”的矛盾。
在1970年代,正是弘揚思想道德追求,提升老百姓思想覺悟的時候,人們崇尚雷鋒精神,引導助人為樂,甘於奉獻,自我犧牲等美好的品質。但這些所有美好的品質聚集在劉峰的身上,又讓人覺得那麼不真實。
彷彿劉峰在整個集體中成為一個獨立的符號,對立中凸顯了其他人的自私,冷漠。
劉峰唯一的軟肋就是他愛著林丁丁,卻怕影響她的前途而不敢表白。幾年中他一直壓抑著自己內心深處的愛,甚至為了陪在林丁丁身邊,放棄了去大學進修的機會,在林丁丁成為預備黨員之後,才敢表露自己的心意。情緒激動時,擁抱了林丁丁。
但林丁丁卻被她的表白嚇到了,在被別人看到後,她落荒而逃,回去在宿舍哭著說到:“他怎麼敢愛我?”
這裡她說的不是“他怎麼敢摸我?”因為大家都心知肚明,活雷鋒不可能敢做“摸”這種動機不良的行為,而“愛”沒有負面的含義,這樣一個美好的行為,在林丁丁看來也不應該是劉峰做的事情。
“食、色,性也。”對於美好感情的追求是人的本能,但在那個特定的時代背景下,人人都覺得劉峰是一個“完美人格”,不應該是有對愛情的“葷腥”念想。所以“觸摸行為”持續發酵。
但是作為一個真實活著的人,怎麼可能沒有七情六慾呢?
片面強調人的道德屬性就會把人束之高閣,劉峰的個人矛盾就在於他只是想做個平凡的善良人,但是別人卻把他供奉為“英雄”的位置,抹殺了他的愛情追求。
林丁丁的一句“救命啊!”帶著時代與集體的“驚悚,幻滅,噁心,辜負”,打破了他多年的等待,也敲碎了他想要愛的勇氣,剝奪了他愛人的資格。
大家覺得劉峰善良,只是口頭上的讚揚,沒有人願意去欣賞這種善良,嚴歌苓說“對那樣一個英雄,我們曾經給了他很多褒獎和讚美,最後卻沒有一個人把他當作真正的活人去愛,給他女性的愛。”
人們把特別美好的“雷又鋒”當作一個異類,他美好的一面全盤接受,他個人的愛情訴求卻被當作“錯誤”,由此把他拉下了神壇,被流放,造成了他個人的愛情悲劇。
二、“平凡即偉大”的價值觀下,集體潛意識的凸顯
劉峰勤勞,善良,聰明,無私,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平凡即偉大”的價值觀下,他嚴絲合縫地嵌入到了“英雄模範”的框架下,但是他的優點沒有被人們真心接納,人們肆意享受著他的善良,卻也心安理得地傷害他。
當劉峰“觸摸事件”發生後,經過惡意的引導,一次小心翼翼的愛情展露演變成了猥瑣女兵,由此劉峰的高大形象崩塌,不再是高高在上,人人敬仰的雷鋒,而是成為大家討伐的對象。
嚴歌苓說 ,那是一個崇尚講人壞話的年代,“講壞話被大大地正義化,甚至榮耀化了。”
這種心理,直接用書上原話來描述更直白:
我們一面享用劉峰的好心眼,一面從不停止質疑他的好心眼。我們的潛意識不相信劉峰與不相信英雄的區別在於,那些英雄離我們太遠,從來沒有跟我們存在於同一個三維空間。劉峰跟我們,卻是存在於同一個三維空間,具有同樣的物質分子密度,他怎麼可能比我們好?還好那麼多?
一九七七年夏天,“觸摸事件”發生了,所有人其實都下意識鬆了一口氣:它可發生了!原來劉峰也這麼回事啊!
在集體中的每個人內心深處,大家都等著劉峰栽跟頭的一天,自私的人們並不相信,居然真的有這種沒有弱點,完美的雷鋒般的人物。
另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集體氛圍中的從眾心理。
榮格曾經討論過對人類發展 影響最為深刻的原型,首先是人格面具,也就是從眾心理,它是個人在公眾場合力求獲得社會接納而展現出的身份認同。潛意識裡希望與他人、社會建立和諧友善的關係。
大家在批判劉峰的事情上,展現出的求同,一定程度上就是為了維護自己的身份認同,怕自己被拋棄。
“人群迫害別人是免除自己被迫害,是延緩自己被迫害的時限,從而建立一個短暫的安全期,所以去迫害一個可迫害的對象,是人性中尋求安全的本能。”
劉峰在這場政治批判中看到了人性的冷漠,看透了集體自私自利的本性,也看透了“英雄模範”背後的虛偽和禁錮,所以在離開文工團的時候,他把自己大大小小的榮譽證書都留下沒帶走。
幸運的是,劉峰的善,並未被時代的洪流所吞噬,那是他骨子裡與生俱來的東西,即使在被處分後,他也積極參加戰鬥,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右手去救隊友,去斷後。
劉峰所有做的事情都是出於本心,出於自己內心的真善,不是譁眾取寵,也不是空穴來風。所以對於集體的冷漠,他只是看清而不說破,繼續做自己的善良事。
他所處的時代,一方面不斷強調“平凡即偉大”,努力提升人性中的高尚品質;另一方面,集體中的人性自私自立,冷漠無情,盲目傷害了很多人。在這樣的矛盾下,我們看到劉峰閃閃發光的靈魂。
劉峰在經歷了現實與道德的抉擇後,褪去了英雄的光環,最終變成了一個普通人,他還是保持善良,說他是活雷鋒,一個合格的好人,一點都不誇張。
時代的更迭與現實的反思
離開文工團後,劉峰在戰場中失去了那隻曾經觸摸過的手,安了一個假肢,他失去了自己靈巧的右手,離婚再婚,下海經商,賣盜版書籍,和妓女小惠有過短暫溫存的回憶。做這些看似與社會價值觀相悖的事情,讓人吃驚。
但恰恰是因此舉動,讓他真正成為了一個“完美人格”。
他超越了“雷鋒式”的時代英雄約束,向善的心沒有改變,在看似墮落的人生進程中,真正活出了自己的善良,善良得有意義,有溫度。
最後他不幸患上了癌症,命運之手沒有放過他,再次驗證了亞里士多德那句:
一個悲劇人物最重要的核心特點就是“善良”,一個善良的人的悲劇遭遇才會引發更多人的共鳴,也更富有藝術效果。
對劉峰來說,他的一生都穿插著“自我”與“超我”的矛盾。喜歡的女孩的欺侮,熱愛的集體的背叛,生活的欺騙與磨難,都沒有改變他的本心,他就是善良,就是選擇善良。那是人性真正的閃光點。
從“觸摸事件”後,他意識到英雄的身份與榮譽都是虛假的認可,真正的枷鎖,所以他不再壓抑自我,剋制自己的真正需求,放下了加在自己身上的光環,實現了真正現實與道德的統一。
當一個時代中的大多數人都在懷疑甚至摧殘善良時,當善良不被善良以待,當善良的人不敢公開做善良的事,不是善良的人出了問題,而是人性出了問題。
嚴歌苓在小說的開頭說:這年頭,大庭廣眾之下做好事,人們反而羞答答的。因為善良成了我們生活中的稀缺品,當一個人公開做善事,迎來的不是高歌和讚揚,而是懷疑和輕蔑。
有人會說他不懷好意,有人會說他藉機炒作,有人會說他作秀,還有人會說他傻。當一個善良的人總是被這個社會以惡毒揣度時,那善良只能一點點被吞噬,直到消失的無影無蹤。
魯迅先生曾說: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竟會兇殘到這地步。這段話辛辣而又一針見血地說出了國民的劣根性,然而這種劣根性並非與生俱來,而是時代造就的,是集體無意識造就的。
最後作者藉著幾個文工團女性的視角開始了“尋找劉峰”的旅程,時光荏苒,芳華已逝,新的時代拉開了帷幕。人們終於正視自己當年的錯誤,開始直面自己內心的醜陋與不堪。
諷刺的是,她們找到的時候,劉峰已經瀕臨死亡。最後淒涼死於癌症,因為租用靈堂的時間到了,追悼會草草了事,“雷又鋒”的一生就匆匆結束了,那個“誰也不需要,誰也不尊重的人,就叫好人”的時代也隨之結束。
但是我們對“平凡善良”的反思才剛剛開始。
結語
劉峰的一生短暫又平凡,甚至最後還讓人唏噓不已,他是公認的好人,戰鬥中的英雄,社會中的底層人士,他的生活中充滿了愛情,集體,現實的“自我”與“超我”矛盾。
他是時代的悲劇,從“英雄模範”到走下神壇,真正實現自我價值,尋找人生真諦,也是人格不斷完善的過程。
在《芳華》這部作品,我們看到了對青春的緬懷,也看到了人性中的複雜,真正理解了人性之美。更重要的是開始反思真正的善良應該是發自內心,是現實與道德的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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