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講:秦可卿

我在最前面關於紅學的簡介中,提到紅學的一個分支版本學,也就是說《紅樓夢》是一部有多種版本留世的作品,早期的手抄本大都叫做《石頭記》,各種版本在文字上都有若干差別,研究這些差別,可以探尋出曹雪芹的原筆原意。有的版本出現的異文可能是謄抄者的手誤,有些卻是人為的曲解,有的則是曹雪芹原筆原意的保留。

仔細研究不同版本里的異文,對我們更準確地把握曹雪芹的創作意圖,是一個重要的方法。那麼,在《紅樓夢》的各種版本里,有關秦可卿的文字,有沒有特別值得注意的異文呢?

在戚蓼生作序的《石頭記》裡,我就發現了一處在別的版本里被刪掉的文字——回前詩。這首回前詩反映了曹雪芹真實的寫作意圖,作者對秦可卿這個人物的真實身份,在這首回前詩裡是有所透露的。在蒙古王府本的《紅樓夢》第十三回前面,也能找到這樣一首回前詩,只有個別字跟戚序本不同。

戚蓼生作序的古本《石頭記》第十三回的四句回前詩,是這麼寫的:

“生死窮通何處真?英明難遏是精神。微密久藏偏自露,幻中夢裡語驚人。”

這四句什麼意思呢?“生死窮通”,生和死不用解釋了,窮和通也是兩個概念,跟生死是搭配的,窮就是完蛋了,到盡頭了,通就是通達了,走通了。那麼小說裡面寫的這些,尤其是秦可卿以及相關人物的生生死死,窮窮通通,哪些是真的呢?回前詩中先自問一下。“英明難遏是精神”,這文筆很英明,他不能都寫出來,但是有一種精神,作者有一種精神上的傾向,他沒有辦法遏制;或者說是秦可卿這個人物有她的英明之處,就是她臨死也還有股精神,她難以遏制這股精神,她要發洩,結果就“微密久藏偏自露”。“微密久藏偏自露”,這七個字太重要,也太露骨了,告訴我們,秦可卿她的真實身份長久都是很隱秘的,但是在這一回裡面偏偏要有所暴露,有所顯示,那就是秦可卿給王熙鳳託夢,“幻中夢裡語驚人”。她顯然是高於賈府的一個有廣闊的政治眼光的人物,在夢裡她指點賈府,今後你們應該怎麼辦,我已經不行了,我要走了,但是我實際上是一場政治交易的產物,我死了以後,你們家並不是馬上也要遭災,反而會有一樁喜事降臨,會有“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好事出現,但是那也是瞬息的繁華,在那個好事之後跟著來的就是“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所以這個人很厲害,“幻中夢裡語驚人”。秦可卿這個人物她的生活原型,其實在這首回前詩裡,已經透露出來了。

關於秦可卿,在第七回還有一個細節,您千萬別忘,就是香菱被薛家強買以後,又被帶到京城,住到賈家。當時周瑞家的看見了香菱,周瑞家的說她長得像誰啊?周瑞家的跟金釧說:“倒好個模樣兒,竟有些像咱們家東府裡蓉大奶奶的品格兒。”金釧就立即表示她也有同感。曹雪芹寫這一筆是亂寫的嗎?隨便寫的嗎?他都是有寓意的。香菱是個什麼人呢?第一回你還記得嗎?甄士隱正抱著香菱玩,來了一僧一道,這兩人當時怎麼說的?他們說,“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孃之物,抱在懷內作甚?”秦可卿就是一個有命無運的累及爹孃的一個生命。她自己很清楚,她生在最不應該出生的時刻,給爹孃帶來很大的麻煩。後來她雖然被隱秘地寄養在了寧國府,爹孃牽掛她,但她的被藏匿又隨時可能給爹孃招惹麻煩;而她的生死存亡,完全取決於她的家族能否在政治權力的搏鬥中獲得勝利。她雖然是一個生命,卻無法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所以後來她焦慮到極點,得了抑鬱症。她自己說,任憑神仙也罷,治得病治不得命,她那有命無運的悲慘程度,甚至超過了香菱。

在《紅樓夢》第五回“遊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中,曹雪芹一連寫了很多首冊頁詩,這些詩是金陵十二釵的判詞;此外,又有《紅樓夢》十二支曲;每一首詩每一支曲,都暗示著書中人物後來的命運。雖然《紅樓夢》是部殘缺不全的作品,但是通過這些詞曲中的暗示,讀者能瞭解到這些人物的命運軌跡和最終結局,也能瞭解到作者對這些人物的態度和評價。在“金陵十二釵正冊”最後一頁的判詞中,以及關於秦可卿的那支曲《好事終》中,曹雪芹概括了秦可卿的命運並對之有所評價。

金陵十二釵正冊最後一頁上,畫著高樓大廈,那應該畫的是天香樓,畫上有一美人在高樓裡懸樑自盡。這畫面很明確地告訴你,秦可卿不是病死在床上,她是上吊自盡的。配合這幅圖畫的判詞一共四句:“情天情海幻情身”,意味著秦可卿的家族背景是天和海。“情既相逢必主氵㸒”,這當然是說秦可卿跟賈珍相逢,雙方都有情慾,你愛我我也愛你,必然就會有氵㸒亂的事情發生。曹雪芹他是用“秦”來諧“情”的,吳音裡qin和qing是不分的,“秦可卿”諧“情可輕”,意思就是這種感情本來是應該輕視的,不必那麼看重的,但事實上卻發生了——“秦可卿”又諧“情可傾”——過分傾注情感的事情。我以為,曹雪芹這樣諧音,他的含義不是單一的,不光是說賈珍跟秦可卿的感情,他也是在說賈家和“義”字派的感情,和“雙懸日月”的那個“月”的感情,太過深厚了,結果就做出了藏匿秦可卿的事情;如此看重政治結盟的感情,也是並不可取的,“情可輕不可傾”,這是事後悟出的,很沉痛的教訓。下兩句是“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這就說到秦可卿與賈府隕滅的因果關係了。如果秦可卿的問題只不過是跟賈珍有不正當的關係,沒有別的因素在內,那麼她的生死存亡,跟榮、寧二府的興衰安危能有多大關係呢?這兩句實際上就跟我們點明瞭,不要以為後來賈家斷送了前輩創下的家業,問題都出在榮國府,那禍根,實實在在地是在寧國府這邊;那滔天大罪,就是寧國府藏匿了秦可卿,又不是謹謹慎慎小心翼翼地藏匿,賈珍又跟秦可卿發生了戀情,把事情弄複雜了,因此,最後賈府的傾覆,首要的罪責,在寧國府。

附:生死窮通何處真

生死窮通何處真?英明難遏是精神。

微密久藏偏自露,幻中夢裡語驚人。

[簡釋]

此詩見於戚序本十三回回前,是評詩。

詩說的是秦可卿託夢鳳姐事。夢中談到瞬息繁華、一時歡樂,評者的“生死窮通何處真”之嘆即為此而發。次句贊可卿身雖死去,而魂魄尚能作此“英明”預見,可見“精神”“難遏”。“微密久藏”者,我以為是指作者有關自己家世在政治鬥爭中敗落的實感,它在小說中原是用大荒山青埂峰的頑石、太虛幻境、“情孽”、“夙緣”等等“荒唐言”隱蔽得好好的,現在偏偏通過秦氏託夢,把“久藏”的真意“自露”出來了。夢中的這番話,對於與曹家關係密切,或有過類似遭遇的作者親友來說,無疑是語語“驚人”的(這從脂本中有關此段的許多感慨萬端的批語中都可以看出)。由此表明,他們是完全站在小說中加以批判揭露的那個封建大家庭的立場上的。

我們所見的《紅樓夢》多數版本(甲戌本除外)第一回開頭的那段文字究竟是否作者所寫,目前研究者尚有不同的看法。如果我們對這首評詩的理解大體不錯的話,那末,它就提供了一個旁證,證明那段文字如甲戌本那樣,原應屬《凡例》的末段,而《凡例》則不出於作者之手。因為,那段文字中有說到作者身世和小說作意的話,比如說作者以往是“上賴天恩,下承祖德”,過著“錦衣紈褲”、“飫甘饜美”生活的,到如今則“一事無成,半生潦倒”,故“編述一記,以告普天下人”等等。倘若作者自己在小說一開始就作這樣的說明,那末,不但接著假託小說抄自石上的虛構情節完全成了多餘,而且評詩中是否還會說他將有關自己家世的真實感慨“微密久藏”起來,也是大成問題的紅樓詩詞

一物珍藏見至情

一物珍藏見至情,豪華每向鬧中爭。

黛林寶薛傳佳句,豪宴仙緣留趣名。

為剪荷包綰兩意,屈從優女結三生。

可憐轉眼皆虛話,雲自飄飄月自明。

[簡釋]

此詩見於戚序本、蒙府本第十八回回目前,當是批書人作。

詩中所寫的事,甲辰本、舒序本(原稱“己酉本”,舒元煒序)及程高本因分回與戚本不同,皆在第十七、十八回中。“一物珍藏”指黛玉做的荷包,寶玉將它帶在裡面的衣襟上。《豪宴》《仙緣》系元春在席上所點的戲,因戲名與小說情節雙關,故曰“留趣名”。在所點的四齣戲下,脂批第一齣《豪宴》:“《一捧雪》中。伏賈家之敗。”第二齣《乞巧》(即《密誓》),“《長生殿》中。伏元妃之死。”第三齣《仙緣》(通作《仙圓》):“《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玉。”第四齣《離魂》:“《牡丹亭》中。伏黛玉死。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綰兩意”指連結了寶玉與黛玉兩人的情意。因荷包引起誤會,黛玉先剪香袋,後又要剪荷包,但誤會消除後更加親密。“屈從優女”指賈薔命齡官演《遊園》《驚夢》兩出戏,齡官定要做《相約》《相罵》兩出,“賈薔扭不過他,只得依他做了”。在齡官所演的兩出戏下,脂評說:“《釵釧記》中。總隱後文不盡風月等文。”又評賈“薔”的情節,所謂“不盡風月”、“結三生”等語,或尚與八十回之後情節有關。當然,從“轉眼皆虛話”的意思看,他們未必能真的結成夫妻,亦只能如寶黛之空有願望而已,但既嘆為“可憐”,在原稿八十回之後應有所交代。“雲”“月”或隱湘雲、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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