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动画正在「加拉帕戈斯」化。在参加海外电影节的时候,你更能深刻体会到这一点。一旦轮到日本动画上台展映的时候,我就有点羞耻。同时评委们也在念叨:“又是这种东西啊”。
这几天的日本动画圈有点儿热闹。著名动画导演片渊须直,在被朝日新闻采访时的一番言论,引发了众多日本网友的愤怒与思考。
片渊须直,1960年出生,宫崎骏的爱徒,曾参与《魔女宅急便》初期导演与演出工作。代表作有TV动画《黑礁》,动画电影《新子与千年魔法》《在这世界的角落》等,其中《在这世界的角落》获得法国昂西国际动画电影节评审团大奖。
事件文章题目为《日本动画偏离世界潮流 片渊须直导演对此十分担忧》,该文发布在朝日新闻官网上,整体形式是采访记者与片渊的Q&A。
就是这样的一问一答
文章标题非常直白,如果只对文章内容匆匆浏览,很容易就会“get”到被采访人片渊导演的「担忧」—— “因为日本动画在国际上得不到奖,所以日本动画有很严重的问题,偏离了世界潮流”。
这样的唯国际奖论,首先激怒了拥护本土动画的网民,“日本动画只要有趣,有市场就是一种成功了,根本没必要因为没得奖自卑啊”,或是“我怀疑你是当国际评委当久了被洗脑了吧”,这样的愤怒声音先占领了片渊的主页。
然而事情很快出现了反转,认真通读了全文的网名们发现,这篇文章处处是bug:很多处记者提问与片渊的回答都不挨着;文章的前后论点更是完全不一致。
甚至在文章的摘要中,对片渊导演的称谓都有错误,在有网民指出这个明显的问题后,片渊导演也终于发声了:
“这名采访我的记者,水准真不敢恭维,问了一些有的没的,我也只能苦笑着回答他……
“这名记者只能用一个固有的视点去看待动画,因此当从我口中只要听到了一点迎合了他所想的话题,他就想马上盖棺定论……看来这些报道啊,真的只会反应记者自己的意见。”
于是,更多的网民按照这个思路重新研读文章,果然发现了问题:文章完全是“标题党”,片渊在文章中更没有表达此类观点,当事记者在文章内的提问问题更是游离于片渊的回答之外,甚至是在强行扭转片渊的表达,而片渊导演只是在无奈地见招拆招。
片渊沉冤得雪,然而事情还未结束。 一些认真的动画批评家们从事件文章中,梳理出了片渊真正想要表达的、但却被当事记者无视的「只言片语」,并认为片渊本想表达的问题非常珍贵,却因为记者的低能和标题党,而沦为了碎片化且难以推广的垃圾文,因此非常痛惜。
“片渊导演正要以全世界的大趋势这样的视点说一些对日本动画有意义的内容,记者却完全没跟上……”
那么记者为何会犯如此低级的编辑错误?片渊本想表达的是什么问题?各路网民对此又有何反应?
横看成岭侧成峰,笔者且呈上事件中片渊所言的一些宝贵「只言片语」,以及事件网民中的一些推论,也许能为各位提供一个从其他视点观测日式动画的机会。
“日本已经没有儿童动画了”
访谈原文是这样开头的:
“记者:日本动画的故事让观众感同身受,深有共鸣,在世界也拥有众多粉丝,因为这些优点所以才能在世界各国都享有盛名吧?”
“片渊:不是的,某种意义上日本动画已经把受众锁死在一个范围,越来越僵化了。简直已经是「青少年-20岁前半段」这个年龄段的专供产品了……现在的日本甚至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儿童动画了,因为儿童动画也是做成了「青少年-20岁前半段」这类人群能欣赏的作品。”
第一个采访问题,作为问题就很有问题。记者的提问非常暧昧,将日本动画的魅力上升到了在「世界各国都享有盛名」,而片渊马上从具体的受众范围给予了修正,同时也点出了日本动画成功的原因:
“日本动画把受众锁死在「青少年-20岁前半段」这一范围了,换句话说是,日本动画是已经成为这个年龄段观众的专供品了。
反过来讲,就是专为这个年龄段发声的作品,本来几乎没有,而日本动画就正好补充了这个空白。”
而至于为何会这样呢?片渊将日式动画与美式动画的制作理念相对比,来进行了解释:
迪士尼最初就是以整个世界为市场进行战略部署的。因此每个受众国的宗教、政治、生活习惯上的一切禁忌,都要考略到作品中去,创作也就受到了限制;另一方面,为了让故事可以在全世界流通,就将故事再简化,这样做的结果,就是迪士尼的受众基本是儿童为主,它的动画特色是“浅而广”的。
迪士尼最新真人电影版《花木兰》,删除了原版故事中花木兰的恋人,再次简化了故事以符合世界潮流
与此不同的是,日本动画则是“窄而深”的。日本动画基本是以国内为主要市场发展而来的,因此相对创作自由的多,没有那么多禁忌,故事设定也就丰富多彩了。
举例来说,比如去年在全世界内都大火的《鬼灭之刃》,其中鬼吃人、主角斩杀鬼的一些场面都很直白血腥;另一方面,日本动画中,女主的着装暴露度也总是让人吃惊,比如1981年的《福星小子》中的女主拉姆就是个代表。
甚至,就连《海贼王》这种在全世界都拥有粉丝的作品,在对女性角色的身材强调上,也十分过剩。
在创作上如此「百无禁忌」,就让日本动画拥有了相对更多重的审美体验,因此对观众来说,比起迪士尼的「傻白甜」,日式动画可就丰富、刺激多了。
然而,内容「百无禁忌」,也造成了日本动画的一个通病:即从一个广义的层面上来看,所有的日本动画几乎都是相似的,它们只有“一招鲜”,即内容为 “大杂烩”,混沌又暧昧,充满了各种意义上的娱乐元素。 这让日本动画,在国际上看来都十分异色,不能划分到任何一个绝对的国际通用类型中去。
具体举例来说,就算是在制作儿童向作品时,日本动画也不会只考虑让小朋友看懂就好了,而是经常制作一些有内涵的、就算成人观众也可以得到享受的剧情。
大雄每次去静香家,静香都在洗澡,这也是日式儿童动画的一种“混沌”特色的代表桥段
这样做的结果之一,就是从国际视点来看,日本现在根本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儿童动画了,“日本儿童动画早就全灭了”。
对此记者也有提问,“《名侦探柯南》不是儿童动画吗”?
“不是的”,片渊回答道,“儿童动画已经全灭了,因为儿童动画已经从晚上7点钟的电视动画中消失了。只有《哆啦A梦》《面包超人》《精灵宝可梦》《妖怪手表》以及《光之美少女》还在不断推出新作,但是想想看,这些IP都已经有多少年头了?有20年的,有30年的,而《哆啦A梦》已经有50年了。”
《哆啦A梦》漫画版1969年就开始连载了
专供「后思春期人群」的日本动画
日本有网民表示,日本的儿童动画市场的萎缩,与其少子化问题日益严重当然也有关系。
但是更多原因,片渊认为还是在于日本动画的制作方——“根本没想过去做真正的儿童动画(这里真*儿童动画,是指只以儿童为受众的动画)”。
那么日本动画在做什么呢?
前文已经提到过,“日本动画已经成为了「青少年-20岁前半段」这一范围人群的专供品了”,然而不只如此,这只是表象,不然不会有如今我们所调侃的“老二次元”(超过20岁前半段)人群的存在。
那么当今日本动画到底有没有一个具体可指的受众类型?
片渊认为,当今的日本动画全部是面向「后思春期人群」的:“现在只要动画主人公设定为高中生,难道就是儿童向了吗?并不是。现在的「高中生主人公」几乎都是以40岁以前的受众为对象的,以「后思春期人群」为对象的。日本动画的高中生的主人公,在承担着年龄已经40岁了的观众的代入感。”
那么,什么是片渊口中的「后思春期人群」?
日本网民对此进行了分析和定义:
“「思春期」大致是指初中前半段时期,这个时期,人类生理机能已经发育成熟,心理却刚开始迈向独立成人的阶段。而由此开始,由心理也走向成熟的阶段,就是「后思春期」。”
简单粗暴的理解,就是一个人一旦身心完全成熟,就已经不属于「后思春期人群」了。 然而“当今世界,就算40岁人群也很多还在后思春期呢”(片渊在访谈中言及),而日本动画,正是瞄准着这样的「后思春期人群」为受众的。
总结来说,片渊认为日本动画目前都是面向「后思春期人群」的,即受众年龄为高中生-40岁这类人群;日本真正的儿童动画,应该是面向高中生以下人群来制作的,但是其内容的主角却依然是高中生,在上演着蕴含着成人段落的故事;而日本真正意义上的成人动画——即应该是面向40岁以上的非「后思春期人群」的动画,则是一片空白。
这一切结果,在片渊去参加国际电影节时,感受尤其强烈。当看到其他国家的动画作品,十分自然地以面向真正成人观众的口吻在叙事时,他不禁开始反思日本动画是否出了问题:
“有些别国的动画,不是面向儿童或者后思春期的人群的,而是直接以面对大人的姿态在讲故事。比如2019年获奖的法国导演的《I LOST MY BODY》这部动画,讲述了失去了手的少年,面对残破身体的迷茫与思索,这种就是完全面向成人的作品。日本有这样的事情吗?有的,然而问题是没有人去做这样的动画。”
《I lost my body》
日本国内,没有人真正想去做真*儿童动画,大家纷纷扎堆去做面向「后思春期人群」的、以高中生为主角的动画。
然而,这类动画又都是“大杂烩”,综合了太多层次的故事元素,其结果,是所有的日本动画放在国际舞台上后,却都被认为是小儿科。
加拉帕戈斯化的日本动画
为何所有的日本动画变成了专供「后青春期人群」的“大杂烩”?
一个重要的原因,同时也是结果,就是日本动画的「加拉帕戈斯」化。
加拉帕戈斯化(日语:ガラパゴス化、Galapagosization)是日本的商业用语,指在孤立的环境(日本市场)下,独自进行“最适化”,而丧失和区域外的互换性,面对来自外部(外国)适应性和生存能力高的品种(制品・技术),最终陷入被淘汰的危险,也称作加拉帕戈斯症候群、加拉帕戈斯现象。
加拉帕戈斯,本为隶属厄瓜多尔的一个群岛,由于长期与世隔绝,动植物自行生长发育,造就了岛上独特而完整的生态系统,拥有许多奇珍异兽。
加拉帕戈斯岛独有的巨大象龟
这种群岛的独特性,直接启迪了达尔文创作《物种起源》。群岛的动植物为适应自然环境而发生变化,生活在各个岛上的同一种鸟类和海龟的形态和习性大不相同。这个发现使达尔文认识到,自然也能对物种进行选择,这为他的“适者生存”的进化观点提供了有力的证据。
此后加拉帕戈斯一词,就引申出了“独立的、拥有自己的一个小小世界“的含义。同为岛国的日本,在物种上并没有「加拉帕戈斯」化,然而日本的商业,却经常上演「加拉帕戈斯」化的魔咒。
日本曾经的翻盖手机产业,就是一个典型案例。翻盖手机制造商以本土市场为主,而日本本土消费者口味又比他国都要高,这就刺激了翻盖手机制造商们充满激情地为翻盖手机增加花样。
甚至,有一种日本的翻盖手机就曾取名叫做「ガラケー」(加拉帕戈斯+手机的缩写),颇有自嘲的意味,因为这类手机虽然花样繁多(甚至有占卜功能),但离开了日本就是一台废铁。
然而,把翻盖手机开发到了极致的日本制造商们,却很快傻眼:国外智能手机来袭了,其普世的优越性,让日本本土手机市场迅速而彻底的沉没了。
同样的「加拉帕戈斯」化现象,也让日本游戏产业正在面临危机。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雅达利大崩溃” (上世纪80年代,美国雅达利公司曾经是主机游戏业霸主,然而在发布了一款“史上最差游戏“后,一蹶不振,直接导致美国主机游戏市场进入大萧条时期,史称”雅达利大崩溃“)之后,以任天堂、世嘉和索尼为代表的日式厂商占领了游戏市场,创造了无数的知名IP和新的玩法,日式游戏风靡全球。
但就像曾经的日本翻盖手机制造商一样,日本游戏制作者们也开始沉浸在了闭门造车中,仍然在原有的游戏框架中,疯狂钻研创意与玩儿法。但一直致力于技术革新的欧美游戏厂商,已经开始取得了突破,终于凭借着一款又一款的欧美式高新游戏大作,将游戏市场从日厂手里逐渐夺回。
而现在,「加拉帕戈斯」化的诅咒似乎又出现在了日本动画产业中。
片渊认为,日本动画想要破局似乎更加困难,因为从意识层面上,日本的动画制作者们就很「加拉帕戈斯」化:“世界上只有日本这一个国家,认为动画不光是给小孩子看的,同时也不光是给大人看的。就是因为这样暧昧而顽固的认知,让我们这样努力做真*成人向动画的人,很难啊”。
另一方面,来自海外的投资,也在加剧着日本的「加拉帕洛斯」化:在海外投资方眼里,日本动画就是应该由奇妙演出+深刻的故事+魅力的角色组成的,日本动画=后思春期动画的思维已经定型了。
结语
片渊认为,「加拉帕洛斯」化的阴影正飘荡在日本动画的上空,穷则思变,但是破局又是如此的困难。
对此,一名路过的日推网友的碎碎念道:“小时候,有的儿童动画确实让当时的我看不懂。记得应该是《宇宙战舰大和号》与《凡尔赛玫瑰》 。看了片渊导演的访谈,我更觉得日本动画还是做得更加通俗易懂点儿的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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