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先生书艺浅论

文 | 整理:艺思君

启功先生书艺浅论


北京启功艺术研究会发起人、秘书长

曾任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启功著作编辑室主任


启功先生书艺浅论

◎ 启功祖父毓隆画扇 1918年


(一)


如今人人皆知的书家启功先生,早年的平生理想,却是要做一名画家。

大家乐意谈论,启功先生是清雍正第九世孙,天潢贵胄,皇族出身。讵知在启功先生曾祖一辈,这一支已经成为标准的书香门第。启功曾祖溥良(1854—1922),字玉岑,正蓝旗。年轻时,溥良自求移去俸禄,参加科举(清制,宗室科举,与民争路,需先行自辞食俸)。清光绪六年(1880)高中二甲第三十七名进士,选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历任广东学政、理藩院左侍郎、户部右侍郎、都察院满左都御史、礼部尚书、察哈尔都统等职。

溥良18岁得长子毓隆,26岁考中进士。应当说,溥良的父亲载崇虽然袭爵食俸,却是诗书会通,支持溥良择路科举、改换门庭。魁星下凡的故事虽多,在比例极低的科举考试中进士及第,个人才情与家庭的向学环境,几乎是必备条件。

溥良是家族的第一代科举进士,这个举动,对启功家族影响深远。

启功祖父毓隆(1872—1923),字绍岑,是家族里对启功影响最大的人。

继乃父溥良科场高中之后,毓隆幼承家学,也在清光绪二十年(1894)得中甲午恩科二甲第109名进士。同年五月,选翰林院庶吉士。翌年四月散馆,授翰林院编修,官至侍读学士。曾任典礼院学士、四川学政和主考。

毓隆是个很有文艺范的人。他早早高中进士,读书十分得意。宗室而又有功名,官场顺风顺水。无奈时运不济,遇到清帝逊位,年四十致仕归隐,五十初度撒手人寰。毓隆无论做官还是后来归隐,都喜欢书画怡情。或节临一段法帖,或适意几笔兰草。毓隆于诗犹爱苏轼,作书多临松雪,对启功影响极大。

启功父亲恒同(1893—1913),似未有表字,毓隆独生子。恒同善读书而未及求得功名,年二十,所传独生子启功一岁时,病故。

清廷与恒同前后沉殁,其时正当古中国所谓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启功家族也气数殆尽、岌岌可危。启功懵懂降世,正是家国百废待兴之际。

恒同有一姐一妹。妹妹恒季华终生未婚,与启功母亲一起,照顾启功,共同生活,直到1957年相继去世。

恒同寿仅弱冠,自然隐没无闻,即使启功保藏的家族档案,除溥良、毓隆题留恒同的手迹之外,仅存恒同书写的扇面一幅。从这件书迹来看,笔墨规矩谨严,也是一位读书少年。也许,恒同把他能留给这个世界的,笔墨规矩谨严,也是一位读书少年。也许,恒同把他能留给这个世界的,全部留给了启功。

启功(1912—2005)少年时代,生活在祖父毓隆身边。祖父对诗书画的爱好,使得童蒙的启功熏习沾染,很小就立下志愿,长大要做一个画家。

毓隆长独孙启功40岁,因为独生子恒同早逝,照顾孤孙至11岁。其保存到现在的遗墨,就有毓隆当面画给启功的团扇,是启功画家梦的来由。团扇上钤印的毓隆闲章,在毓隆过世十数年后,又钤印在了启功的早期山水画上。文化的熏习传递,多是不能言说的,偶然会有这样确定的行迹,看得使人默然动容。

恒同不寿,毓隆早逝,是启功命运的大苦难,也是启功继承祖辈文脉的冥冥之因。

启功先生说:“我一出生,就是民国的国民。”那时候,从“驱逐鞑虏”到“五族共荣”,社会进入大变革的时代。爱新觉罗后人在辛亥革命之初的处境,不是现在人理解的状态。无论启功家族的背景,或是当时面对的生活,都使启功从小就认定了读书的出路。“虚心向学,安身立命。”(启功先生晚年自作座右铭中句)


(二)


启功先生少年时期,私塾教育与学校教育正在过渡期间,所以他只有不连贯的中学肄业学历,更主要的是祖父和姑姑代教,家里聘请教师,以及到亲戚家私塾附学等的学习过程。所得的成绩,除认字、点读古书之外,就是传统的拜师学画经历了。

启功先生学画成就较早。18岁,参加京城画展,加入松风画会,已经崭露头角。甚至也可以偶尔卖画,补贴家用。那个时期,启功先生的书法是与一般传统文化修养的要求一样,作为绘画的基本功,而兼顾学习的。

启功先生书艺浅论

◎ 启功在辅仁大学时期的手稿


有两个有关书法的早年故事,启功先生后来几次提起。

一个是,启功先生学画初成,有人求画,自然是被承认的高兴事。但求画人却提出,不要题款,要启功的老师代题。这刺激了启功先生学书的好胜心。另一个是,启功21岁到辅仁大学附中教书,对启功先生有赏识提携之恩的陈垣校长要求:你不能比学生的字写得差。就启功先生对老校长的感铭之心,这是一个教书七十余年始终的鞭策。

可见,启功先生最初对书法的用功,都是从人文素养的要求而来的。

相较于受祖父熏陶钟情绘画,且一入手就师从贾曦民、吴镜汀、溥心畬甚至齐白石的学习经历,启功先生学习书法是没有具体师承的。这是一个什么状态?就是自小看进士祖父写字,多受法书里手的绘画老师写字影响,尤其是20岁之后将书法绘画作为大学研究的主要论文方向,可以说与书法始终不离。但启功先生没有具体师从某位书法老师的拜师经历。自作为人文素养的书法熏习之后,20岁开始,书法是启功先生鉴赏、研究之下的艺术实践,是见识指引的艺术追求。

从启功先生早年发表的论文可知,30岁前后,他陆续讨论了晋人草书、《淳化阁帖》《平复帖》考释、《兰亭》与《书谱》等,皆有前人所未道的见识。可见,启功先生的书法,从早年开始,除了家学与画会宗老的熏染,就是由总览书史的鉴赏眼光指引的。

自20岁开始,启功先生用四十年写成《论书绝句》一百首,其影响不啻为当今《书谱》。其中“不和青红画鬼神”“透过刀锋看笔锋”等观点,成为书家皆知的习书主张。

今天大家最熟悉的,是启功先生20世纪80年代创造的“启功体”。在启功先生一生书体的形式流变中,了解其学书的背景,就会了解尚有一个“启功体”形成、发展的过程。字如其人,启功先生无论早年、中年或晚年的书作,都保持了谨严清丽的“书卷气”,这是他不变的作书风格。


(三)


先摹赵董后欧阳,晚爱诚悬竟体芳。

偶作擘窠钉壁看,旁人多说似成王。


这是《论书绝句》第一百首,启功先生以此略说自己的学书经过。在后附的文言跋语中,启功先生还提到对《智永千字文》的喜爱和临写。20世纪末,启功先生曾随手赠我一本上海书画社刊印的《智永千字文》,问我是否喜欢,说可以看看。印帖上尚有先生随手勾画的痕迹,为先生晚年手边仍然闲翻常读之册。

启功先生身后,为编辑《启功全集》,我们曾将启功先生平生所留旧稿整理过一遍。20世纪60年代,在与友人谈论做学问甘苦时,启功先生曾说过:“我有四个口袋。”意思是,先生平生笔录札记,分为四个主题,归纳并一直留存,分别是:

(一)古典文学及诗词格律心得;

(二)有关书法的笔记和拟写文章资料;

(三)文物字画鉴别的笔录、草稿手稿等;

(四)清代掌故与《红楼梦》相关抄记材料。

其实,这不是四“个”口袋,而是四“类”口袋。是自20世纪30年代起,直到70年代末,分装在很多牛皮文件袋内的启功先生手稿,总量能装六七个出版社图书发货的瓦楞纸箱。手稿有用辅仁大学竖行稿纸写的,有用琉璃厂南纸店线装册簿写的,也有60年代发暗粗糙文具纸写的。手稿基本用毛笔,字大一般不足一分见方,总的特点是字迹工整,有多次反复整齐的删改,有后来发表的著名论文的一稿、二稿甚至三稿、四稿、誊写稿。有的,当初分稿的曲别针已经与手稿锈朽作一处了。让人感觉到,这是无数个夜晚灯下的时间凝结,也能从中看到启功先生几十年字体变化的对比与演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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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启功手札 1944年


自1933年到辅仁大学执教,至1952年院系调整,辅仁并入北京师范大学,当为启功先生书体的早期阶段。这个阶段小字为多,每作楷体,总的风格近于《灵飞经》一路,字取横势,结构谨严,用笔瘦硬,方笔明显。这种书体,常常作文稿数十页而笔笔精到,追求法度,使人感到年轻而路正功勤、入宝山每天都在收获的坚守与兴奋。联系到这个阶段启功先生以中学文凭进入大学执教,名师高朋带来的鞭策与压力,加之天分、家学,涵养的心性和自勉,使启功先生达到一个以苦学为乐事,把精进做幸福的人生境界。启功先生在晚年回忆中说“那是我最愉快的二十年”,即是指此。

这个时期启功先生的展示作品,多是小幅,字体比手稿略大,风格优然。展大到二寸的书迹,已算大字,骨肉停匀,不湿不燥,结字挺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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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启功早年书作


容易找到的这一时期法书,有启功先生1942年遵陈垣校长之命,为新发现《魏书志》缺页补书的字体;还有文物出版社影印的启功先生手抄《画论三种》一册。为介绍启功先生札记稿书面貌,笔者编著的《坚净 手书》2017年由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对启功先生早期书体,也有介绍。

1952年,启功先生随辅仁大学一起编入北京师范大学,正是高校学习苏联大纲教育时期,在旧辅仁被鼓励的书画鉴赏和创作,此时被认为不是教学正业。到了1957年,以借调帮助叶恭绰先生筹建中国画研究院、打算就此实现专业画家理想开始,到被打为右派回到学校、放弃画家想法结束,也是改变启功先生书画志业的一件大事。1965年,《兰亭序》论辩事件,启功先生也是一位消极的亲历者。此后十年,直到1978年,应当算作启功先生书法实践的中期阶段。

在这个阶段,启功先生为了息事自保,曾专门数次自我检查、销毁处理手里的“四旧”及旧存文档,书法留存也十分小心。现在见到启功先生这个阶段的法书,最多的是应人要求,恭录毛泽东诗词。为整理这个阶段启功先生的书迹,笔者编著有《启功书毛泽东诗词》,2014年新星出版社出版,基本概括了这个阶段的启功先生书法面貌。

启功先生中期书法,行书较多,兼有草书。较明显的变化,是字体趋长,点画趋润,圆笔增多。总的精神面貌,是一贯清秀书卷气质下的悠然自远、恭谨独善。虽然所书诗词,内容磅礴大气、挥斥方遒,以启功先生的笔墨书之,却有一种特别的趣味。这样的书法,相较于早期墨迹,现在能见到的更多。同一时期,郭沫若书毛泽东诗词曾十分流行。如果两相对照,所书内容相同,形式各异其趣,正是艺术各美其美的生动一例。

20世纪80年代开始,是启功先生所说的自己生命“迟来的春天”。他决定要为文化教育贡献全部尚存精力。这也就是启功先生的书法后期、“启功体”的时期。


启功先生书艺浅论

◎ 启功诗札 1972年


大家熟悉的“启功体”,是在前两期的厚积功力之上,增加了“自信神药”的奇效。体势上,中宫愈紧,点画舒放,粗细干湿对比强烈,却依然清秀宜人。在作品中,草书篇幅增加,大字尺寸更加展大;而题签书榜,仍用楷书,功力深厚,顾盼生动,成为现今风格独具、无人不识的一种书体。

启功先生曾问笔者:“你知道齐白石老先生有的虾须子为什么那么‘挺’吗?”随后他将笔锋轻落纸上,随后左手平抽宣纸,孩子一样地笑了。启功先生作书多用羊毫,在其大幅的草字中,时见长度近尺的细瘦笔画,比如“年”字一竖,只是悬肘直下,锋杪如锥,纸上即留下挺如竹篾、挥能生风的瘦硬铁划。那些“启功体”常见的连缠顾盼的牵丝,只是淋漓大点、铁画银钩的配角。

“启功体”还有一个面貌,就是为中小学教学相关内容作楷字。其扎实的笔墨结构和标准的规范简体,是书史所没有的书法形式,是启功先生为现代书法创造的一个特别境界。四

启功先生的书法实践,是以他对中国文史的深厚积淀为根基的,是建立在书画史、文博鉴定、诗词研究和书法求索的基础之上的。因为反复深思,启功先生对书法传统因熟悉而择其善者尊重坚守,不尽然者不盲从迷信。比如执笔法,书史上曾被描述的神乎其神,启功先生的介绍却简单直白。他说:“写字执笔再复杂重要,能赶上我们吃饭用筷子吗?筷子也深具传统文化,也涉及技术问题,但关键是方便吃饭。”启功先生亲自演示说:“比如你要写一个三分大字,抬起腕来,将笔基本立直,先离纸面顺时针画一个圈,再在圈上画一个叉,适手自如,就可以写呀。这是最基本的办法。学书是一个反复渐进的事情,学习中遇到问题,反复在掌握的基础上研究解决。”

启功先生得空临书的习惯一直保持到晚年。笔者在先生指导下,曾编辑启功《坚净居临写辑》十七种,所选也只是先生临写历代法书中整齐、易得的一小部分。启功先生基于临帖,曾讲过他对创新的看法:“我全心全力地揣摩古人,也写不到古人的境界。其实也不可能写成一样,这是有笔迹学理论支持的。别人就说我有创新。”

关于临帖,启功先生发现有些人写了一段时间,还可能不如之前,其原因竟是由揣摩法帖,变成了追求固定数量的存在感。可见临帖亦在心脑的训练,不全是练手的时间。

用心用脑,心手相应,才是学书。启功先生在临摹古人之间,体会一般规律,得出了黄金律结字的结论。还发现楷书不可“横平竖直”,徒手点画有倾向右上的心理要求。较多笔画时,彼此有顺画变化、由中心发散的规律。这些都是启功先生用功中的师心,道前人所未道,并在自己的书法实践中经过检验的所得。

启功先生虽然用心于学习前人,却由少至老,不存私心。这话怎么说?我们看到有些成名的书家,点画中带有一些独有的习惯写法,于结字用笔并无补益。这种上下千年,唯自己独有的“风格”。往轻了说,是书法的毛病;往重了说,是功利的符号(近年来一些画家做得更过明显)。启功先生一生功力,始终弃绝自任,最后形成自己的“启功体”,是自然而然的结果。书法是“心画”,其中的用心,致力于向学或是向功利,必然会表现出来的。

1992年,我设计了一本《大众实用美术字》,希望启功先生为我题签。先生耐心地对我说,这么大一摞,都是描的字啊,能不能放我这,我看一看。

未几天,先生为我题了一首五律:字形美与丑,观者心中有。直尺与圆规,百花在其手。碑额与印章,其妙在结构。古今虽有殊,艺术无先后。

看到题诗,我自然十分高兴。细细品味诗句,虽然“艺术无先后”,但碑额、印章的文化之“妙”,毕竟胜于规矩的机械之美。这改变了我的审美趣味:由撑满布匀一个美术字,向往于侧媚媸妍的传统法书。讵知离开二十年“描字”自得的规矩,三十年摸不透书法的法度,始知法书博大,何以千年以来无数才人如痴如迷。

笔者曾经应邀做过一些启功书法的欣赏讲座,有一个青年的提问印象至深:启功先生在没有好好写毛笔字之前,胡乱写的字,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问题本不难回答。启功先生虽然去世不久,有些年轻人理解起来已经有隔阂了。启功先生的个人和时代背景,使得他一开始写字就用毛笔,按要求认认真真,没有“胡乱写”的字。

2012年,在国家博物馆筹办百年纪念之“启功遗墨展”,本人忝列讲解,接待一些领导、贵宾。一位显然爱好书法的贵宾问道:启功为什么不写篆隶?

我回答:启功先生认为书法是一个人的性格,可能他不喜欢吧。

贵宾继续说:这等于没说。为什么不喜欢呢?

我只好说出自己未必如是的揣测:启功先生说,自己的主业就是一个教师。他爱好书法,却只是把书法作为素养对待的。启功先生在《论书绝句》中关于董其昌的一首中说过,“万古江河有正传”,可见,书法的历史,在启功先生心里是一条大河。这条大河是发展变化的,发展变化是继承兼适应时代的,在启功先生对书史的熟悉与理解中,也容易看到书法大河的浪头和潜流、干涸的分叉和到达今天的主流。我觉得启功先生的书法兴趣在于千年书法的不变趣味和形式所趋,是希望自己走进书法的主流和潮头。所以少作篆隶。

“虽然未必是,却是有想法。”这是贵宾沉吟着回答。

启功先生一生的书法实践,已经成为我们当代最新形成的书法遗产,也会以特定程度,进入我们的书法传统。这些不成体系的观察和揣测,希望能成为启功先生书艺研究的引玉之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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