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紅樓夢,半生不復醒

一入紅樓夢,半生不復醒

我喜歡前80回的《紅樓夢》。

那個時候黛玉還活著。她還在芙蓉花影中嫋嫋婷婷地走來,滿面含笑,誇讚寶玉祭晴雯的《芙蓉女兒誄》是“好新奇的祭文”。她還在與寶玉討論,“紅綃帳裡”與“茜紗窗下”的雅俗。儘管那一語成讖的悲涼已瀰漫於月下花前,我卻仍然可以告訴自己:黛玉已然成長了。

寶玉口無遮攔的“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本薄命”,分明是不祥之兆,她心中雖然很是介懷,但是外面不肯露出,反連忙含笑點頭稱妙。這樣的黛玉,和以前那個多疑敏感,行動惱人的她相比,判若兩人。黛玉的成長,讓人欣喜又心疼。

《紅樓夢》若如此戛然而止,定格於此,也便罷了。可是偏偏,這部鉅著未完,諸女兒飄散、流轉、凋謝的命運卻早已被寫定:“千紅一窟(哭)”、“萬豔同杯(悲)”是她們的宿命。命運的沉浮中,我不知道,黛玉究竟是怎樣死的?湘雲的“雲散高唐,水涸湘江”如何解?“終陷淖泥中”的妙玉又遭遇了什麼……

曾經,我那麼執著於《紅樓夢》的結局,眾女兒的命運,從後四十回、各種續書、探軼學中去尋求答案,雖然最終我依然沒有答案,但是大量的閱讀和多角度的思考開拓了我的眼界,與此同時,我的人生閱歷也在豐富著我對文本的理解與感悟。

2019年春節過後的某一天,我所在的紅樓夢讀者研究群裡正在熱議著名的“滴翠亭”事件。面對紅友們“寶釵是否嫁禍黛玉”的激烈爭論,我的思維卻遊離其中,關注點放到了小紅和墜兒這兩個小丫鬟身上。

我不禁想:小紅的秘密被寶釵聽去了,以後這“秘密”會不會影響小紅的人生?墜兒在“紅芸戀”中無疑起到了穿針引線的作用,卻因偷了平兒的蝦鬚鐲而被趕出怡紅院——她為何偷了鐲子?她最後又怎樣了呢?一時間,我對這個人物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這是個多麼有故事的女孩子啊。於是,我突發奇想,以小說的形式寫下了第一篇《墜兒的自述》。

一入紅樓夢,半生不復醒

這對我來說是一次大膽的嘗試。這篇自述發表後,得到了很多紅友的好評與支持,他們給了我繼續寫下去的信心和勇氣。於是我又嘗試著寫了金釧、嫣紅。

金釧跳井前,內心經歷了怎樣激烈的掙扎,王夫人要對此負多大的責任?賈赦求娶鴛鴦不成,花了八百兩銀子買來的那名叫“嫣紅”的姑娘,到底生得怎樣花容月貌呢……我的好奇心又一次被點燃了,於是寫下了《金釧》、《嫣紅》。

此後愈加勤勉,一一將那些牽動我情思的紅樓女兒用我自己的方式記下——她們不是主角,她們的身份地位普遍低下,有的甚至只出現過一兩次,可是就在驚鴻一瞥間,她們就那樣輕易打動了我,震撼了我,我於是飽含深情地將她們寫在了筆下,對她們的人生、命運,我傾注了滿腔的悲憫與同情。對於不可挽回的生命的潰敗,命運的坍塌,我誠然無能為力,可是我要表達,要講述,於是便一發不可收拾地寫了下去。

那個叫喜鸞的姑娘,她只在賈母八十大壽的宴席上出現一次,可是她活潑妙語卻令我深深地記住了她。這個姑娘雖為賈府的親戚,卻出身寒素,她羨慕著賈府的繁華生活,天真地想要在小姐們出嫁之後與老太太、太太、寶哥哥作伴兒——當賈府敗落之時,她是否已經嫁作他人婦?她是否還記得當日的“誓言”?

還有那個張姓財主家的女兒金哥,她該是生了一副怎樣的絕代容顏,竟被李衙內的小舅子一眼看上?我想她身上一定有著普通女孩沒有的才情與思想,如果不是對未來有著太過美好的期許與嚮往,她怎麼會那樣決絕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還有那守備家的公子,該是一個怎樣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又是一個怎樣情深義重的情種?《孔雀東南飛》的悲劇,以另外一種形式上演,這個故事雖只有寥寥數語,卻久久震撼著我的心。

《紅樓夢》有一種攝人心魂的魅力。我不是一個善於講故事的作者,我只是一個紅樓女兒命運的旁觀者。我走近她們,傾聽她們,描述的是她們的生平經歷,表達的卻是我的喜樂哀愁。

除了講述她們個人的命運與遭遇,我也嘗試用自述的方式去解讀我對相關人物與事件的理解。比如,晴襲之爭,“襲人告密”之謎,歷來眾說紛紜。我也曾經深深地懷疑過襲人,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加深,雖然仍不改對晴雯的喜愛與同情,可是對襲人也卸去了“敵意”與“鄙視”。

她分明也是個對生活懷著熱切期待的女兒啊,縱有一顆“爭榮誇耀”之心,她又做錯了什麼呢?再看晴雯,晴雯之死固然是“詖奴之口”、“悍婦之心”所致,可是她的“爆碳”般的性子,哪怕放在現代社會里,怕是也很難立足。襲人當時已成為王夫人內定的姨娘,她又有什麼必要去“告密”晴雯呢?那就讓襲人去自己敘述她的一生吧,遺憾與不甘,都化作了一聲嘆息。

一入紅樓夢,半生不復醒

紅樓裡的“懸案” 遠不止這一樁,那個雪夜因為一碗楓露茶被逐的茜雪,到底是個怎樣的姑娘?她無辜被逐的背後是怎樣的世態人情?她被逐之後又過著怎樣的生活?那個原叫“蕙香”的四兒,跟寶玉同一天生日的姑娘,生得“十分水秀”的姑娘,被逐後又當如何自處呢?金釧因被逐就投了井,晴雯也送了命,我多希望,那同樣被逐的茜雪、四兒、入畫,能好好地活下去……

在這些薄命女兒的身上,我傾注了太多的憐憫與同情,即使是刁鑽如寶蟾,我亦只給了她一個辛苦勞作的結局,更何況那無辜的小優伶、小丫鬟們?有時候,我甚至不忍直視命運強加於她們的苦難與災禍,因此,我筆下的藕官與蕊官儘管被姑子騙去庵裡,可她們到底是相守在一起了;那李紈的丫鬟碧月,因李紈母子的無罪而得以保全 ;賈府最後的大小姐巧姐與青兒成為了姑嫂;賈母的琥珀也脫了奴籍,得了自由身……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或許,我講述的,也只是一個夢罷了。只是在這場夢中,我忘記了醒來。我沉浸在《紅樓夢》的世界裡,彷彿窮其一生也走不出來。何必要走出來呢?紅樓世界是大觀世界,那裡有芸芸眾生,有人情練達,有世事洞明。還有,那些女子。紅樓女兒是美的,她們的喜樂哀愁牽動著我敏感的心。面對她們不可逆轉的悲苦的命運,除了扼腕嘆息,我還企圖去講述,去描繪,去想象。

我無意於去還原她們的結局,《紅樓夢》未完的遺憾,也成就了它作為一代奇書的美學價值,我所能做的,不過是在我的世界裡專注地講那些我想象中的故事。

與此同時,我也經歷著人生的風雨與洗禮。我常常在想,如果我不是從十幾歲便開始迷戀《紅樓夢》,如果我沒有將它作為我一生的摯愛,那麼我的人生是否會有所不同?關於人性,關於美,關於理想,關於追求……

記得初中語文課本上說,《紅樓夢》是一部清代社會的百科全書,於我而言,又不僅僅如此。記得曾經在一次講座中聽趙建忠教授講道:“金陵十二釵代表了十二種人格,我們現實生活中的每一個人,幾乎都能在這些人物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我也不止一次地探尋過我自己的內心:從幼時排斥寶釵到現在悲憫寶釵,從過去不愛湘雲到後來喜歡湘雲,對黛玉的摯愛和珍惜從未改變,我想,我是否也在成長中守住了我的初心?

那些伴隨我一起成長的人物啊,個個有血有肉,讓我如何能忘記?一入紅樓,半生沉醉。此生,只願長醉不願醒。於夢中,去講述,去描摹,哪怕是紅樓中最不起眼的一個小人物,這便是我此生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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