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旱,人相食,從《醒世姻緣傳》來看明末山東章丘的一次重大災害

導語

2月中旬,筆者曾寫過一篇文章,內容是關於清朝時期水旱災害的,多是參考地方史志等官方記錄,雖然模跨整個清朝時代,但官方史料一般記述簡略,難以考察其微觀上的細節。文中曾提到明朝末年也曾有過一次重大旱災,本文采用小說與史料相結合方式,

來解析發生在明朝末期,山東章丘等地的一次大型災害,除了描述災害的具體程度以外,還講述了各級官員、里約保長、鄉紳大戶在旱災中的表現。當然,用小說來證實歷史,一聽起來就有些不靠譜,那我們首先得闡述一下這部小說,與現實之間的差距,有沒有可參考性。

大旱,人相食,從《醒世姻緣傳》來看明末山東章丘的一次重大災害

一、《醒世姻緣傳》與史實之間的聯繫

《醒世姻緣傳》是部百回體世情小說,以15世紀中期的山東農村為背景,記述了一段兩世姻緣的故事。其特點是當世人寫當世事,並且在其弁言中明確表示:“傳其事有據,其人可徵,”但又有“事不同時,人相異地”的情況。也就是說,其中的人和事都有原型可考,但不可能是按著實事的發生時間和地點來寫實的。胡適曾說:

《醒世姻緣傳》是一部最有價值的社會史料。

歷史專家都這麼說,肯定是做過大量考證和研究的。我們也不要光聽小說作者和專家的說法,還是要做一下實際對比和分析。

大旱,人相食,從《醒世姻緣傳》來看明末山東章丘的一次重大災害

1.成書年代

小說作者西周生到底是誰,目前爭議還是比較大的,這倒對史實和小說對應關係影響不大。但小說成書年代則是必須要搞明白的,它牽涉到真實歷史場景和史料參照的可行性問題。在小說卷首的弁語中最後有這麼幾個字:

辛丑清和望後午夜醉中書

細數這期間的辛丑年,有明萬曆二十九年(1601)、清順治十八 年(1661)、清康熙六十年(1721)三個,中間均間隔60年一甲子。從小說全文所載內容來看,只有順治十八年(1661)相符,這與崇禎(1627-1644)末相差20來年,也可能是作者從明末就開始斷斷續續地寫作,最後於1661年成書。

2.地名對應

書中多以繡江縣為背景來展開敘述。其中涉及到地名有繡江、白雲湖、會仙山、明水鎮等。繡江又稱濛河,乃是現濟南市章丘區境內的最大河流;白雲湖又叫劉郎中陂,位於章丘區西北部和歷城區東北部;會仙山是章丘與鄒平之間長白山脈北部山群的主峰;明水鎮即現章丘區明水辦事處。

書中第23回有句話:

這繡江縣是濟南府的外縣,離府城一百一十里路。

而明代《章丘縣誌》上也載有:

至歷城縣縣城一百一十里,即省治。

由此可見,小說所說的繡江縣而是章丘縣無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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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事件對應

小說第29回寫暴雨中,天空出現若干神將、怪獸,在指揮行雨,與《淄川縣誌》記載的萬曆十八年(1600年)災異現象極類似,縣誌中曾記,有戶人家的房子從東院移到了西院,而門窗、衣物等並無損害;躲在岩石縫中避雨的人,曾看到天空中出現巨人,還有著紅綠綵衣、持短兵格鬥的神人。

繼水災之後的旱災則與崇禎十三年(1640年)的旱災相對應,當年章丘、淄川、濟南府志中均有鬥米千錢之類的記錄,在次年崇禎皇帝朱由檢的大赦詔書中提到山東“朝不保暮”的情況。按照事不同時的原則,作者將前後40年的兩件事湊在一起,作為一個連續事件來寫的。

4.人物對應

如果說事件、地物還不足以認證小說與史實之間的對應關係的話,小說中出現的李粹然這一人物卻是有籍可考的。小說第31回中曾介紹:

一位是守道副使李粹然,是河南懷慶府河內縣人,丙辰進士。

據《淄川縣誌》記載:

李政修,字粹然,懷慶人,進士。天啟元年任。三年,調滋陽。仕本省副使。

小說和縣誌均說其為河南懷慶人,而查河南《河內縣誌》,在其先賢傳中記載:

李政修,字粹然,萬曆丙辰進士……補淄川……起冀南道。歲授,多乞兒,修慈幼局,收鞠之。

從上面記載中,我們不僅可以看到他曾任淄川令,還曾在任冀南道臺時建立慈幼局,收養乞兒。這與小說第31回中在十三州縣設立保育局的事相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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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災害及受害後的悲慘狀況

1.正史記載的旱災情況

氣候學家認為:地球表面溫度下降3度,大氣中的水份將減少20%,在每次變冷期中,都會頻繁出現異常氣象,對降水產生重大影響,會導致嚴重的乾旱。有學者曾研究明代農業記載,並對松柏年輪進行分析,認為明代繼續為寒冷期,特別是明末崇禎(1628-1644)年間,乃是一輪寒冷期的前期。

明代末年,山東總理河道的官員張國維上書崇禎皇帝,在報告中稱山東連年乾旱,汶河、泗河、臨清段的運河,微山湖全都斷流;東平、肥城、平陰泉水全都乾涸。其實這幾個地方都地處平原地帶,東平境內還有東平湖,連地下水都沒有了,說明相當乾旱,而微山湖作為山東最大的淡水湖也乾涸了,其他地方可想而知了。

乾旱是一種漸進性的災害,起先只是出現缺水,旱得久了影響糧食作物成長,沒有收成,饑荒現象也就出現了。食物短缺、人口流離的情況相繼發生。有人對整個明朝時期的糧價作過一個統計分析,正德(1506-1521)之前每石糧食都在0.5兩白銀以內,最便宜的正統年間(1436-1449)僅0.254兩白銀一石,隨後逐年上升,明末的崇禎年間(1628-1644)長到1.159兩白銀一石,也就是說,

高低價差在4.5倍以上,這只是講的平均價。據1640年有位大臣給崇禎上書中稱:山東臨清米價24兩白銀一石,名臣史可法講山東米價20兩一石,河南50兩以上。後來因為市面上已無糧可售,也不再記載糧價了。

大旱,人相食,從《醒世姻緣傳》來看明末山東章丘的一次重大災害


2.《醒世姻緣傳》中描述的災荒情況

按小說寫作順序的話,先是頭一年七月裡下過幾天大雨,造成大量人員、住房被淹或沖走,死了七成的人,當然糧食作物也被沖走。但實際記載中當時並無水災與旱災相繼的記錄,所以我們不作為重點介紹。只是說從那以後,整整一年沒下過雨,糧食作物可以說是顆粒不收。至於缺水的現象,小說只是說明炒米店、山西、鹽鹼地區等的情況,並沒介紹章丘、淄川兩地人們是如何取水的。實際上肯定也與其他情況相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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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旱導致糧食作物絕產以後,按充飢物分類,可以劃分成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糧食階段,糧價與市面上的糧食供應量就相應的發生很大變化,在小說第31回中寫道:

小米先賣一兩二錢一石,極得那窮百姓叫苦連天;後來長到二兩不已,到了三兩一石,到了四兩;不多幾日,就長五兩;後更長至六兩七兩。黃黑豆,蜀秫,都在六兩之上。麥子,籙豆,都在七八兩之間。起先還有處去買,漸至有了銀沒有賣的。糠都賣到了二錢一斗。樹皮草根都刮掘得一些不剩。

糧價一開始倒與前面統計的崇禎年代平均價差不多,但隨後可謂迎風見長,長到七八兩白銀一石以後,市面上就根本沒貨了,所以人們只得向草根樹皮下手。

第二個階段是吃替代品就成了主流。小說在第27回就曾介紹無糧以後的情景:

小人家又沒有糧食得吃,說甚麼不刮樹皮、摟樹葉、掃草子、掘草根?吃盡了這四樣東西,遂將苫房的爛草拿來磨成了面,水調了吃在肚內,不惟充不得飢,結澀了腸胃,有十個死十個,再沒有騰挪。又有得將山上出的那白土烙了餅吃下去的,也是澀住了,解不下手來,若有十個,這卻只死五雙。

白話小說本沒有難懂的地方,但該小說多用方言俚語,這裡需要說明的只有“解不下手來”的意思是下不來大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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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旱災時期的救荒實施情況

救助災荒本是當政者的一項重要責任。明朝初期,官方曾在縣境內設置常平倉,主要用以平衡豐年與欠年的糧價,在出現災害時用以救濟,但隨著縣官管理事務的沉雜,到中期以後,基本是各倉都廢置了,多數成了空倉。到明末就只剩下一紙文書了。所以遇到饑荒,只能拿錢到豐收的地方糴糧救濟,但糴糧有個前提條件,就是得先有足夠的銀錢。明末國庫空虛,各國起義軍蜂起雲湧,又要應對北方後金進攻,內外交困,積重難返,地方上更沒有銀錢儲備。

沒有財力支撐的地方官員,做起救荒來就肯定力不從心了。

1.守道副使李粹然的救濟行為

按各地縣誌、府志記載,當時李粹然應當是在冀南道為官,他先是把自已的俸祿和銀器全部拿出來賑濟了當地饑民,又在他分管的13州縣建立兒童收容機構保嬰局,每個局僱傭十來個婦人,將路上扔的兒童收容起來,然後按月支米,前後經過八九個月,救活了千把個幼兒。李粹然是否捐出自已的俸祿救災不得而知,但救助棄兒這一舉措在其原籍河南《河內縣誌》中也有記載,當屬實情。

2.繡江縣救助過程

第一階段是巡按御使楊無山為主操作的。他也象李粹然那樣,先把自已的積蓄和公費拿出來充公,然後裁撤公務人員,但為了多籌些錢,他許下裁撤人員,以後條件好了,可以重新啟用,但每人需捐銀50兩。一共籌措起3500兩白銀,到外地糴到500石米回來。然後安排地方鄉約提報貧民名單,他又親自複核以後,發放吃粥的信票。從十月初一開始開設粥廠,按他原籍湖廣天氣推算,年後即有春草青芽可食,所以供到次年二月初停止。

這裡面有個細節,就是先要求鄉約、里長推薦貧民,然後再逐一複審這個過程。按照當時其他地方經驗,縣裡胥吏、里約、保長等人是救災過程中的中堅力量,但也是最容易出問題的環節。明中後期,各級官僚貪汙腐敗行為相當嚴重,不僅是縣裡書辦、差役吃拿卡要司空見慣,就是鄉約、保長也多仗權欺人。在提報救濟名單上,無錢行賄的貧民報不上救濟,而有些鄉約的近親、富戶反倒常常冒領,大大降低了救助效率。那麼一是任用品行高尚之人操作,二是把關複驗就變得尤為重要。還有個細節,小說中講到有個叫薛崇禮的雜糧鋪老闆,兩口子冒領粥票,被鄉約查出來舉報,罰了三石小米。這也說明這個鄉約還是負責任的,如果不能堅持原則,上行下效的話,也會出現各類跑冒滴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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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階段是,楊巡按的煮粥進行到二月初停了以後,就去外地了。接下來,北方的地裡仍無可食之物,縣官為了接續下去,把衙內裡所存的各項結餘湊出67兩白銀,又寫了一篇情墾意切的動員文章,安排典吏向鄉坤、舉人等募捐,但是18個鄉宦只有不到10個人出了白銀或糧食,11個舉人只有一人出了二兩白銀。一共籌集了150兩白銀,比原來楊巡按的3500兩,不足5%,也沒法去遠處糴糧,只能分成3000份,發了現銀。前面也說過,當時鄰近地帶基本無糧可買,縣官的舉措並不有起到實質性作用,象書中說的,又死了許多。

第三階段,等到楊巡按回來,又向按院借了200石穀子,才接續下去。後來官吏們求雨、謝神的活動就與實際無關了。但也在活動中顯示了地方鄉宦,雖然出力不多,卻抱有對當局不滿的情緒。

第四階段是下來新糧以後,縣官勸導民眾要按循序漸進的原則由少到多進食。但餓急了的民眾,根本不聽縣官那一套,很多都是狠吞虎咽地大量進食,

導致好年成下又死去了一半人

在整個繡江縣的救災過程中,突出表現了各級官吏們盡職盡責、愛民如子的情懷,但也無情鞭撻了從鄉宦到普通民眾自私自利、貪得無厭的醜惡行徑。

3.武城縣的救助過程

繡江縣整個過程都是以官方為主開展的,但武城縣與此相反,官方不僅不肯設法救濟,正常納稅完糧、詞訟都也不放鬆,寧肯把經濟條件差的農戶逼死、全家死光,也不肯罷休,再逼四鄰繼續追繳。

其中有家鄉宦的女主人晁夫人,看官方根本沒有救助的打算,就開始低價放糧,按市價的四分之一向貧家糶谷,同時對確實沒有銀錢的赤貧戶開設了兩家粥廠,免費供粥。此舉感動了一名叫武鄉雲的鄉宦,也行動起來,並且兩家分工,一家糶糧,一家煮粥,在兩家帶動下,本縣鄉宦陸續都加入進來。前後採取低價放糧和免費舍粥共7個月,耗費糧米2760多石,直到打下新麥以後才結束。

他們在操作上有兩個細節,也是值得稱道的。一是晁夫人任用自家兩個負責任的管家晁書、晁鳳來管糶米,另請兩個鄉約靳時韶、任直合與兩個族人共同舍粥,這幾個人的品性,顯然是晁夫人信得過的,而且每人每月有四五斗米的報籌,這樣來保證他們的公道與正直。另一個是晁夫人與武鄉宦兩家舍粥與糶米的分工,堵住了偷機鑽營者吃雙份的漏洞。

大旱,人相食,從《醒世姻緣傳》來看明末山東章丘的一次重大災害

結語

本文從地方史志入手,結合小說《醒世姻緣傳》的描述,再現了明朝末期發生在山東兩個縣域的旱災情況,並簡述了在救災過程中,官方、鄉約、士紳及民眾的表現。

可以看出,明末由於各類矛盾衝突影響,朝庭財力和影響力已根本對救災無所幫助,主要靠地方官僚的責任心與愛民之心來支撐,還有德行良好的鄉宦富家來維持。但畢競“有良心”的官民也只是少數,象繡江官方出手救助而武城官方卻毫無建樹,繡江縣鄉宦只有少部分參與捐助,普通民眾中自私自利、偷機鑽營者也大量存在,這都顯示了一種“世風日下”的沒落社會風氣。

從另一個角度講,同期陝西、河南等地都暴發了大規模的農民起義,山東高唐、泰安、兗州等地也發生了不同程度的暴亂,離章丘最近的齊東、青城、鄒平三縣邊界也發生暴動。但由於文中所列兩地進行了有效的救助後,還是相對平和的,也間接證實了小說中描述的救助,起到了一定的實際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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