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昌:“漁人”和“菊人”


徐世昌:“漁人”和“菊人”


1922年4月第一次直奉戰爭,奉軍戰敗,在直系的壓力下,徐世昌下令免去張作霖的東三省巡閱使等職。張作霖十分憤怒,通電痛斥徐世昌,原文如下:

自內閣問題發生以來,中央陷於無政府地位。作霖遠處關外,不欲為若何舉動。乃徐世昌派其介弟世章及吳秘書長笈蓀,先後來奉,謂總統面諭,飭作霖率兵入關,以資震懾,庶總統對於用人行政得自由處分。當服從命令,率師出關。後欲撤兵回防,徐又派徐吳兩人再三挽留,並謂直軍徒有虛名無能為力。作霖與仲珊本系姻親,豈忍相殘,子玉情同袍澤,更非仇敵,苟非喪心病狂,何至兵戎相見。顧以總統之命,違心言戰。自恨菲才,以致喪師失地。

及明其真相,方知為人所利用,決計退集灤州,出關自保。徐世昌又遣使來,勸我再戰,一面以命令奪我職權,猶謂敷衍表面。此中詭譎,又復誰欺!徐世昌之為人,詭詐百端,惟利是視;臣事滿清,欺其孤寡;輔翼項城,辜其託付;嗾使張勳復辟,又從而剪除之;重用安福黨人,又迫段氏下野;信任曹吳,又使作霖以兵剷除。作霖愚昧,為其所賣。自民國以來,屢次變亂,徐世昌坐收漁人之利。外間不察,誤以為和事老人,不知其實為導火索也。

這段電文對徐世昌來說,不啻晴天霹靂,之前由於他秉持“偃武修文”的基本政策,雖然受制於軍閥不得施展,但在國人眼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如今張作霖竟將政治家幕後的行為抖到前臺,激起全民公憤,他的聲望就此慘跌。張作霖這篇電文不惜自毀為“喪心病狂”,進而才怒斥徐世昌,不過三百餘字,卻將其大半人生完全概括,邏輯縝密,情感搖盪,以情以理,都極具殺傷力。


徐世昌:“漁人”和“菊人”


電文所言“徐世昌之為人,詭詐百端,惟利是視;臣事滿清,欺其孤寡;輔翼項城,辜其託付;嗾使張勳復辟,又從而剪除之;重用安福黨人,又迫段氏下野;信任曹吳,又使作霖以兵剷除”,幾乎是對徐的一個蓋棺論定。由於徐世昌過於“圓通”,素有“水晶狐狸”之稱,其縱橫捭闔之際,不可避免地會有坐收漁利的嫌疑。然而事實上,以上概括並不符合事實。

所謂“臣事滿清,欺其孤寡”。徐世昌做總統時,想將女兒嫁給遜帝溥儀,孰料竟被拒絕,他大怒之下,說亡國之君還擺什麼架子!小朝廷很是害怕。但事實上,他對清朝的感恩戴德是有目共睹的,不僅在歷次政治風波中,他都強調應維持優待清室的條件。就連就任總統之前,他都要先進紫禁城向溥儀彙報。即便是這次嫁女被拒,小朝廷為補償他,特授以太傅銜位,他雖迫於民眾的壓力而不敢領受,心中卻十分高興。可見他的生氣只是一時委屈而已。民國的總統願把女兒嫁給亡清的廢帝,更願意去接受亡清的太傅,雖然荒唐,卻可看出他對清朝感情之深。

所謂“輔翼項城,辜其託付”。應是指徐世昌對黎元洪的態度。事實上,袁世凱託孤託得明白,主要是託徐照顧自己的家人。即便如此,徐仍曾在府院之爭中盡力地幫過黎。至於後來徐自己做了總統,置黎於不顧,這隻能說明徐自己也是想當總統的政治家。再說,徐世昌是袁世凱的摯友,卻決非他的“輔翼”;本來就不是君臣,又憑什麼“守節”呢?徐世昌下臺後,與其女兒有婚約的袁世凱之子袁克堅從美國留學歸來。袁家想舉行婚禮,但他決定取消婚約,令袁家大怒,罵他是“人去人情去”的小人。但事實上徐之所以取消婚約,是因為袁克堅是被哈佛大學開除學籍才回國的,因為他半夜跳牆強姦校長的女兒。對這種斯文敗類,難道還能把女兒嫁給他嗎?


徐世昌:“漁人”和“菊人”


所謂“嗾使張勳復辟,又從而剪除之”。徐世昌確曾派員參加徐州會議支持復辟,但後來又與復辟劃清了界限。事實上,徐對清朝和對復辟的態度本來就是矛盾的,但他對張勳卻始終是愛護的,否則就不會再三勸張勳三思而後行了。因此,用“嗾使”和“剪除”這樣的詞是很不貼切的。

所謂“重用安福黨人,又迫段氏下野”。段祺瑞是實力派,徐世昌作為文人總統,只有被實力派脅迫,哪裡有脅迫實力派的道理。段祺瑞下野是因為直皖戰爭的失敗,怎能歸罪於徐世昌呢?至於重用安福黨人,原因有二,一是徐本來就是安福國會選舉的總統,一朝天子一朝臣,在西方選舉政治中也是這樣的;二是迫於段祺瑞的壓力,用靳雲鵬為國務總理就是一個例子。

所謂“信任曹吳,又使作霖以兵剷除”,這才是張作霖唯一真正痛恨的。其實,徐世昌對曹吳和張作霖並無偏袒,他唯有允執厥中,才能在夾縫中生存。由於吳佩孚從來不承認徐世昌為總統,且練兵於洛陽,早晚會提師北上,因此徐世昌不得不以張作霖的力量去制衡他。

事實上,張作霖對徐世昌的怨恨已非一日。早在1920年直皖戰爭後,江蘇督軍李純自殺,張作霖推薦自己的親家張勳繼任,徐世昌認為張勳復出會激起公憤,於是任用了與曹吳親近的齊燮元,使直系力量有所增強,張作霖就已經恨恨不已。此次張作霖出兵關外,完全是為了搶地盤,卻美其名曰為執行總統命令,這才是最荒謬的。


徐世昌:“漁人”和“菊人”


徐世昌總結為官之道的那八個字,即“圓通”、“沉穩”、“柔韌”、“機警”。所謂“圓通”,是指講話要留有餘地,做事要容許轉圓,待人要不即不離,做事要八面玲瓏。他有天津、河南、浙江三個籍貫,而這三地在晚清都盛產官僚,他處處聯繫鄉誼,對其縱橫官場大有幫助。他本與袁世凱等北洋派關係緊密,卻又傾力結交南洋的張之洞;他助袁世凱訓練新軍、治理直隸,甚至改朝換代,卻又與滿清皇族稱兄道弟……這些都是他“圓通”的表現。所謂“沉穩”,是指遇事故守緘默,或故為迴避,不即刻表態,沉著觀變,不到十拿九穩,從不輕易出手。

他平時遇到小事,經常唯唯諾諾,似有懼意;但大難當前,卻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風範,能當機立斷,不怕危險。比如辛亥年他幫袁世凱向朝廷討價還價,其實風險極大,但他毫無畏懼。所謂“柔韌”,是指能以柔克剛,以退為進,徐圖東山再起,絕不一蹶不振。清亡後和袁世凱稱帝時,他兩度退隱田園,卻終能兩度再起,便是“柔韌”的表現。

所謂“機警”,是指對局勢變化的敏感,時機未至則耐心等待,時機成熟則迎頭把握。在張勳復辟的過程中,這一性格體現得很明顯。他秉持這八個字的原則,在清朝和民國官場左右逢源,最終登峰造極,故得了個“水晶狐狸”的綽號。而他在總統任內,苦於手中無兵,雖想以文制武,卻只能借力打力,可惜官場那一套並不適合於軍閥,因此“水晶狐狸”就變成了“漁人”。

其實比他為“漁人”的,張作霖並不是第一個。早在1918年他以高票當選總統時,就曾有一票投給了“漁翁”,暗諷馮、段作鷸蚌之爭,徐世昌漁翁得利。可是,所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鷸蚌若不相爭,漁人也就無利可得。張作霖若不想和曹、吳爭天下,徐世昌又勞掛齒?這“漁人”二字,明明是張作霖拈來搪塞天下人,為自己推卸責任的!


徐世昌:“漁人”和“菊人”


張作霖是敗軍之將,何敢言勇?但是吳佩孚二進北京,卻是今非昔比,他的政治理想是國民大會,自然不會姑息安福國會及其選出的總統。至於曹錕,一向以吳佩孚為諸葛亮,再說自己想做總統,自然更容不下徐世昌。而且,在徐當選總統後時曹錕本想做副總統,賄選票開到每張一千元,卻仍被議員們拒選了,此恨焉能不雪呢?

事實上,曹、吳本來還算客氣,想讓徐世昌再做一年總統,任滿五年任期為止。不料徐世昌這次太過“圓通”、“機警”,卻不夠“沉穩”、“柔韌”,他知道曹、吳必然要恢復舊國會,為了保住自己的“正統”地位,竟派人南下活動老議員,想方設法阻止老議員集會。戀棧不去是政治家的劣根性,袁世凱如此,馮國璋如此,徐世昌亦如此。曹、吳因此認識到了夜長夢多的道理,終於下了決心。

先是徐世昌親自任命的江蘇督軍齊燮元通電請他下臺,然後吳佩孚率直系諸將領公佈徐“禍國殃民,障礙統一,不忠共和,黷貨營私”十六字罪狀,隨後則由徐最信任的衛戍總司令王懷慶親自到總統府傳達曹、吳的決定,徐世昌一看連王懷慶都變節了,知道已不可挽回,於是決定辭職。當時情勢危迫,徐世章和吳笈孫力勸他到東交民巷外國使館暫避,他堅決拒絕,說:“我是中國總統,關係國家尊嚴,恕難從命!”

六月一日,他從總統府退回東四五條的私人宅邸。次日,他宴請了一干“文臣”如顧維鈞、周自齊、顏惠慶、董康、高恩洪、羅文乾等,舉杯悽然道:“現在第一屆國會擁戴黎黃陂復位,鄙人正好可以藉此退休,頤養天年。今日一別,鄙人即與國事直接脫離關係,望諸君各自努力!”眾人皆默然不語。畢竟民國十年以來,中央唯強力是視,總統更換頻仍,大家早已司空見慣了的。

此時他倒是頗為“機警”,為防不測,他毫不拖延地於2日下午便離京赴津。臨行電諭全國,大意為南北議和尚未完成,教育實業尚未實現,各系戰爭尚未泯止,人民疾苦尚未拯救,十分負疚於心,不過於華盛頓會議收回了若干權益,抵制了日人侵略,尚堪忻幸云云。最後說:

比年以還,勞精疲神,茹辛忍辱,調護群才,而不蒙相諒;遇事退讓,而猶以為爭;不私一財,不私一人,而疑為虛偽。既已艱苦之倍嘗,夫何權位之足戀。

該電文為徐世昌親自擬就,是對張作霖電的一個小小的反駁,也是給自己作的一個簡單的總結。而著名報人邵飄萍則作了兩首絕句嘲笑他,一時傳遍國內。詩云:

其一:昔日恩情安在哉?花冠不整下堂來。臨行還顧鏡中語,且照新人笑臉開。

其二:姬姜憔悴了殘年,水竹村中獨自憐。常在君邊遭厭棄,後來莫謾再如前。

詩中所指“新人”,自然是指黎元洪了。無論徐世昌還是黎元洪,都無非是受制於軍閥的虛君而已。但是邵飄萍過於刻薄,因為不僅徐世昌有過“偃武修文”的努力,就是“新人”黎元洪後來也有“廢督裁兵”的願望,只不過“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而已。五年後,邵飄萍因文罹禍,死在了張作霖手裡,不知他臨死前,會不會覺得相比之下,徐世昌是寬厚君子呢!

“漁人”可說是張作霖的詆譭,徐世昌真正的雅號叫“菊人”。因為家居天津,也有人稱他“東海先生”;他也曾退隱河南輝縣水竹村,因此又自號“水竹村人”、“退耕老人”;但是他最為人熟悉和認可的別號,還是“菊人”。比如吳佩孚就從不稱徐為總統,而是一口一個“菊人先生”。當年,袁世凱身經喪亂,竟至憂憤而死;如今,徐世昌被迫下臺,卻能揮灑而去。他比袁多出的,正是幾許菊花的淡定。


徐世昌:“漁人”和“菊人”


他先後兩次退隱的輝縣,位處太行山南麓,是商都朝歌的郊野,也是西周時鄜、衛之地,《詩經》中許多洵美之章如《淇奧》、《柏舟》等正是描述這一代的山水,風景之美,冠於中原。在此處退耕還讀,最可滌盪心胸,看開世事,大有“悠然見南山”的況味。因此,這個“菊人”的雅號倒是貼切得很!當年他有一首《重修百泉諸名勝》詩云:

喚起山靈問水濱,池臺竹樹幾經春。樓遲賢哲空懷古,護惜山川要有人。雲月未教今古易,嵩條遞送雨風頻。疏泉移石勞收拾,曳杖重來墊角巾。

他現在辭了總統,果然便如告別酒會上說的那樣,“與國事直接脫離關係”,在天津踏踏實實地做起寓公來。“護惜山川要有人”,說的是“達則兼濟天下”;“曳杖重來墊角巾”,說的正是“窮則獨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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