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學篇》張之洞(四)

宗經第五

  • 衰周之季,道術分裂,諸子蜂起,判為九流十家,惟其意在偏勝,故析理尤精,而述情尤顯。其中理之言,往往足以補經義,乾嘉諸儒以諸子證經文音訓之異同,尚未盡諸子之用應世變,然皆有釣名僥利之心,
  • 故詭僻橫恣,不合於大道者亦多矣。即如皇子貴衷,田子貴均,墨子貴兼,料子貴別,王廖貴先,兒良貴後,此不過如扁鵲適周則為老人醫,適秦則為小兒醫,聊以適時自售耳,豈其情哉?自漢武始屏斥百家,一以六藝之科為斷,今欲通知學術流別,增益才智,針起喑聾跛躄之陋儒,未嘗不可兼讀諸子,然當以經義權衡而節取之。
  • 劉向論《晏子春秋》曰:「文章可觀,義理可法,合於六經之義。」斯可為讀諸子之準繩矣。漢書藝文志曰:「若能修六藝之術,觀九家之言,捨短取長,則可以通萬方之略矣。」意與此同蓋聖人之道,大而能博,因材因時,言非一端,而要歸於中正。故九流之精,皆聖學之所有也;九流之病,皆聖學之所黜也。
  • 諸子之駁雜,固不待言,茲舉其最為害政、害事而施於今日必有實禍者。
  • 如《老子》尚無事則以禮為亂首,主守雌則以強為死徒,任自然則以有忠臣為亂國。
  • 《莊子》齊堯、桀,黜聰明,謂凡之亡不足以為亡,楚之存不足以為存此不得以寓言為解。《列子·揚朱》篇,惟縱嗜慾,不顧譭譽。
  • 《管子》謂惠者民之仇讎,法者民之父母,其書羼雜偽託最多,故兼有道、法、名、農、陰陽、縱橫之說。
  • 《墨子》除「兼愛」已見斥於孟子外,其「非儒」「公孟」兩篇至為狂悍,「經」上下、「經說」上下四篇乃是名家清言,雖略有算學、重學、光學之理,殘不可讀,無裨致用。
  • 《荀子》雖名為儒家,而非十二子,倡性惡,法后王,殺詩、書讀隆殺之殺,一傳之後,即為世道、經籍之禍。申不害專用術,論卑行鄙,教人主以不誠。
  • 《韓非子》及他書所引韓非用申之術,兼商之法,慘刻無理,教人主以不任人,不務德。商鞅暴橫,盡廢孝弟仁義,無足論矣。
  • 此外若《呂覽》多存古事,大致近儒。《晏子》兼通儒墨,瑕瑜互見。
  • 劉向謂其中詆孔子者為辯士偽託《戰國策》考見世變,勢不能廢。
  • 晁公武以《戰國策》入子部,今入史部孫吳、尉繚,兵家專門,尚不害道。
  • 孫子,惟「用間」篇末有謬語,尉繚惟「兵令」篇末有謬語尹文、慎到、鶡冠、屍佼,可採無多。至於公孫龍巧言無實,鬼谷陰賊可鄙,皆不足觀。
  • 又如《關尹子》多剿佛書,並有後世道書語;《文子》全襲《淮南》,皆出作偽。
  • 西漢儒家諸子,如賈長沙、董江都、劉子政,皆為儒家鉅子,《說苑》、《新序》最為純正,《新書》已多殘缺,《春秋繁露》精義頗多,
  • 惟董治《公羊》,多墨守後師之說,幾陷大愚之誅,宜分別觀之。
  • 《法言》文藻而已,《孔叢》、《家語》甚多精言,兼存孔門行事,雖有附益,要皆有本,近人概斥為王肅諸人偽作,未免太苛。
  • 道家如《淮南》,可資考古,閒有精理]
  • 大抵諸家紕繆易見,學者或愛其文采,或節取一義,苟非天資乖險,鮮有事事則效、實見施行者;
  • 獨老子見道頗深,功用較博,而開後世君臣苟安誤國之風,致陋儒空疏廢學之弊,啟猾吏巧士挾詐營私,軟媚無恥之習,其害亦為最巨。功在西漢之初,而病發於二千年之後,是養成頑鈍積弱,不能自振之中華者,老氏之學為之也。「大巧若拙」一語最害事,此謂世俗趨避鑽刺之巧則可矣,若步天測地、工作軍械,巧者自巧,拙者自拙,豈有巧拙相類之事哉?數十年來,華人不能擴充智慧者,皆為此說所誤故學老者病痿痺,學餘子者病發狂。董子曰:「正朝夕者視北辰,正嫌疑者視聖人。」若不折衷於聖經,是朝夕不辨,而冥行不休,墜入於泥,亦必死矣,不獨諸子然也。
  • 群經簡古,其中每多奧旨異說,或以篇簡摩滅,或出後師誤解。
  • 漢興之初,曲學阿世,以冀立學,哀、平之際,造讖益緯,以媚鉅奸,於是非常可怪之論益多。如文王受命、孔子稱王之類,此非七十子之說,乃秦、漢經生之說也,而說《公羊春秋》者為尤甚。新周,王魯,以《春秋》當新王乾嘉諸儒嗜古好難,力為闡揚,其風日肆,演其餘波,實有不宜於今之世道者,如禁方奇藥,往往有大毒可以殺人。假如近儒《公羊》之說,是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喜也。竊惟諸經之義其有迂曲難通、紛歧莫定者,當以《論語》、《孟子》折衷之,《論》、《孟》文約意顯,又群經之權衡矣。
  • 伊川程子曰:窮得語、孟,自有要約處。以此觀他經,甚省力。語、孟如丈尺權衡相似
  • 道光以來,學人喜以緯書、佛書講經學,光緒以來,學人尤喜治周秦諸子,其流弊恐有
  • 非好學諸君子所及料者,故為此說以規之。

正權第六

  • 今日憤世疾俗之士,恨外人之欺凌也,將士之不能戰也,大臣之不變法也,官師之不興學也,百司之不講求工商也,於是倡為民權之議,以求合群而自振。嗟乎,安得此召亂之言哉!
  • 民權之說,無一益而有百害,將立議院歟?中國士民,至今安於固陋者尚多,環球之大勢不知,國家之經制不曉,外國興學立政、練兵制器之要不聞,即聚膠膠擾擾之人於一室,明者一,暗者百,遊談囈語,將焉用之?且外國籌款等事重在下議院,立法等事重在上議院,故必家有中資者乃得舉議員。今華商素鮮巨資,華民又無遠志,議及大舉籌餉,必皆推諉默息,議與不議等耳,此無益者一。
  • 將以立公司,開工廠歟?有資者自可集股營運,有技者自可合夥造機,本非官法所禁,何必有權?且華商陋習,常有藉招股欺騙之事,若無官權為之懲罰,則公司資本無一存者矣。機器造貨廠無官權為之彈壓,則一家獲利,百家仿行,假冒牌名,工匠哄鬥,誰為禁之?此無益者二。
  • 將以開學堂歟?從來紳富捐資,創書院,立義學,設善堂,例予旌獎,豈轉有禁開學堂之理,何必有權?若盡廢官權,學成之材既無進身之階,又無餼廩之望,其誰肯來學者?此無益者三。
  • 將以練兵御外國歟?既無機廠以制利械,又無船澳以造戰艦,即欲購之外洋,非官物亦不能進口,徒手烏合,豈能一戰?況兵必需餉,無國法豈能抽釐捐,非國家擔保豈能借洋債?此無益者四。
  • 方今中華誠非雄強,然百姓尚能自安其業者,由朝廷之法維繫之也。使民權之說一倡,愚民必喜,亂民必作,紀綱不行,大亂四起,倡此議者,豈得獨安獨活?且必將劫掠市鎮,焚燬教堂,吾恐外洋各國必藉保護為名,兵船、陸軍深入佔踞,全局拱手而屬之他人,是民權之說,固敵人所願聞者矣。或謂朝廷於非理要求,可諉之民權不願,此大誤也。若我自雲國家法令不能制服,彼將自以兵力脅之昔法國承暴君虐政之後,舉國怨憤,上下相攻,始改為民主之國。我朝深仁厚澤,朝無苛政,何苦倡此亂階,以禍其身而並禍天下哉?此所謂有百害者也。
  • 考外洋民權之說所由來,其意不過曰國有議院,民間可以發公論、達眾情而已,但欲民申其情,非欲民攬其權。譯者變其文曰「民權」,誤矣。美國人來華者,自言其國議院公舉之弊,下挾私,上偏徇,深以為患。華人之稱羨者,皆不加深考之談耳近日摭拾西說者甚至謂人人有自主之權,益為怪妄。此語出於彼教之書,其意言上帝予人以性靈,人人各有智慮聰明,皆可有為耳,譯者竟釋為人人有自主之權,尤大誤矣。泰西諸國,無論君主、民主、君民共主,國必有政,政必有法,官有官律,兵有兵律,工有工律,商有商律,律師習之,法官掌之,君民皆不得違其法;政府所令,議員得而駁之;議院所定,朝廷得而散之。謂之人人無自主之權則可,安得曰人人自主哉?夫一鬨之市必有平,群盜之中必有長,若人皆自主,傢俬其家,鄉私其鄉,士願坐食,農願蠲租,商願專利,工願高價,無業貧民願劫奪,子不從父,弟不尊師,婦不從夫,賤不服貴,弱肉強食,不盡滅人類不止,環球萬國必無此政,生番蠻獠亦必無此俗。至外國今有自由黨,西語實曰「裡勃而特」,猶言事事公道,於眾有益,譯為「公論黨」可也,譯為「自由」非也。
  • 若強中御外之策,惟有以忠義號召合天下之心,以朝廷威靈合九州之力,乃天經地義之道,古今中外不易之理。昔盜蹠才武擁眾,而不能據一邑;田疇德望服人,而不能拒烏桓;祖逖智勇善戰,在中原不能自立,南依於晉,而遂足以御石勒;宋棄汴京而南渡,中原數千裡之遺民,人人可以自主矣,然兩河結寨,陝州嬰城莫能自保,宋用韓、嶽為大將,而成破金之功;八字軍亦太行民寨義勇也,先以不能戰為人欺,劉錡用之,而有順昌之捷;趙宗印起義兵於關中,連戰破敵,王師敗於富平,其眾遂散。迨宋用吳玠、吳璘為將,而後保全蜀之險。蓋惟國權能禦敵國,民權斷不能禦敵國,勢固然也。曾文正名為起家辦團練矣,其實自與髮匪接戰以來,皆是募勇營、造師船,濟以國家之餉需,勵以國家之賞罰,而以耿耿忠義、百折不回之志氣,激厲三軍,感發海內,故能成戡定之功。豈團練哉?豈民權哉?
  • 或曰,民權固有弊矣,議院獨不可設乎?曰:民權不可僭,公議不可無。凡遇有大政事,詔旨交廷臣會議,外吏令紳局公議,中國舊章所有也。即或諮詢所不及,一省有大事,紳民得以公呈達於院、司、道、府,甚至聯名公呈于都察院;國家有大事,京朝官可陳奏,可呈請代奏。方今朝政清明,果有忠愛之心、治安之策,何患其不能上達?如其事可見施行,固朝廷所樂聞者。但建議在下,裁擇在上,庶乎收群策之益而無沸羹之弊,何必襲議院之名哉?此時縱慾開議院,其如無議員何?此必俟學堂大興,人才日盛,然後議之,今非其時也。

循序第七

  • 今欲強中國,存中學,則不得不講西學。然不先以中學固其根柢,端其識趣,則強者為亂首,弱者為人奴,其禍更烈於不通西學者矣。近日英國洋文報譏中國不肯變法自強,以為專信孔教之弊,此大誤也。彼所翻四書五經,皆俗儒村師解釋之理,固不知孔教為何事,無責焉耳。淺陋之講章,腐敗之時文,禪寂之性理,雜博之考據,浮誕之詞章,非孔門之學也。簿書文法,以吏為師,此韓非、李斯之學,暴秦之政所從出也。俗吏用之,以避事為老成,以偷惰為息民,以不除弊為養元氣,此老氏之學,歷代末造之政所從出也。巧宦用之,非孔門之政也。

  • 孔門之學,博文而約禮,溫故而知新,參天而盡物;孔門之政,尊尊而親親,先富而後教,有文而備武,因時而制宜。孔子集千聖,等百王,參天地,贊化育,豈迂陋無用之老儒,如盜蹠所譏、墨翟所非者哉?
  • 今日學者,必先通經以明我中國先聖先師立教之旨,考史以識我中國曆代之治亂、九州之風土,涉獵子、集以通我中國之學術文章,然後擇西學之可以補吾闕者用之、西政之可以起吾疾者取之,斯有其益而無其害。如養生者,先有谷氣而後可飫庶羞;療病者,先審藏府而後可施藥石。西學必先由中學,亦猶是矣。華文不深者不能譯西書外國各學堂,每日必誦耶蘇經,示宗教也;小學堂先習蠟丁文,示存古也;先熟本國地圖,再覽全球圖,示有序也;學堂之書,多陳述本國先君之德政,其公私樂章,多讚揚本國之強盛,示愛國也。如中士而不通中學,此猶不知其姓之人,無轡之騎、無柁之舟,其西學愈深,其疾視中國亦愈甚,雖有博物多能之士,國家亦安得而用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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