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05 10:27:41 狗眼博士

射鵰英雄傳中郭靖大俠有個奇妙的特質：金庸先生在各方面強調他的魯鈍，但是讀者和書中其他人物往往會覺得他是個天才。

武功自然不必說，我們今天說下郭靖的口才。

郭靖可能是遺傳，也可能是李萍懷孕期間顛沛流離的原因，生下來以後就顯得不太聰明。最大的一個特徵，就是說話晚，三四歲了還不會說話。等到會說話了，身邊除了母親外，接觸的人也少，大多是些牛羊馬，一天到晚說得是羊兒牛兒這種臨安土話，語言環境很不好。

後來在豹子爪牙下救了華箏，別人問他為什麼奮不顧身，郭靖只會說一句：豹子會吃人的。江南六怪和馬鈺裝成全真七子嚇退梅超風，讓他裝尹志平，他連句囫圇話都說不清楚，差點露餡。

郭靖問：你想讓我說什麼？

偏偏這麼一個人，卻時常被些大人物認為口才很好。

在射鵰英雄傳大結局，成吉思汗天年將近，召來郭靖相見，二人一番對答，郭靖的對答就堪稱精妙：

成吉思汗勒馬四顧，忽道：“靖兒，我所建大國，歷代莫可與比。自國土中心達於諸方極邊之地，東南西北皆有一年行程。你說古今英雄，有誰及得上我？”郭靖沉吟片刻，說道：“大汗武功之盛，古來無人能及。只是大汗一人威風赫赫，天下卻不知積了多少白骨，流了多少孤兒寡婦之淚。”

當下昂然說道：“大汗，你養我教我，逼死我母，這些私人恩怨，此刻也不必說了。我只想問你一句：人死之後，葬在地下，佔得多少土地？”成吉思汗一怔，馬鞭打個圈兒，道：“那也不過這般大小。”

郭靖道：“是啊，那你殺這麼多人，流這麼多血，佔了這麼多國土，到頭來又有何用？”

錢鍾書先生《管錐編》中記載，古羅馬詩人詠亞歷山大大帝雲：“少年時雄圖大略，睥睨全球，猶覺狹小，死後方知躬眇軀微，所據僅片席地爾。”

郭靖和成吉思汗的這番對於生前死後功業的酬答，應該是靈感來自於此，十分的貼切巧妙。成吉思汗聽了郭靖的話，茫然若失，吐出一口鮮血。

金庸此處沒有說郭靖如何雄辯滔滔，而是說：他生性戇直，心中想到甚麼就說甚麼。

郭靖把成吉思汗氣吐血

到了神鵰俠侶裡，楊過和郭靖兩個人去蒙古大營見忽必烈，雙方動手之前，先敘故舊之情，然後唇槍舌劍，最後劍拔弩張乃至大打出手。一疊三唱，這種寫法可比很多小說見面噼裡啪啦的動手強太多了。

其中忽必烈和郭靖的對話就很有意思。

忽必烈道：“是啊，想我與郭叔父相交三世，郭叔父念及故人之情，必不出此。”郭靖正色道：“那卻不然，公義當前，私交為輕。昔日拖雷安答領軍來攻襄陽，我曾起意行刺義兄，以退敵軍，適逢成吉思汗病重，蒙古軍退，這才全了我金蘭之義。古人大義滅親，親尚可滅，何況友朋？”

忽必烈卻全無溫色，含笑道：“既然如此，郭叔父何以又說兩位賢徒胡鬧？”郭靖道：“想他二人學藝未成，不自量力，貿然行刺，豈能成功？他二人失陷不打緊，卻教你多了一層防備之心，後人再來行刺，那便大大不易了。”

忽必烈哈哈大笑，心想：“久聞郭靖忠厚質樸，口齒遲鈍，哪知他辭鋒竟是極為銳利。”

但金庸先生寫的是：其實郭靖只是心中想到什麼，口中便說什麼，只因心中想得通達，言辭便顯凌厲。

拖雷的安達郭靖進入蒙古大營

一個成吉思汗、一個忽必烈，都是心思深沉，雄才大略的梟雄人物，但是都被郭靖的詞鋒所迫。不是因為郭靖真的多麼辯才無礙，而是他所說的，都是他心裡醞釀很久的話，而他說話前都會好好想一想。語不輕發，一語中的。

在蕭伯納劇作《芭芭拉少校》中，斯蒂芬說自己一無所長，但是卻能明辨是非。他爸爸把他痛罵一頓：“匪夷所思！沒有生意頭腦，不懂法律知識，沒有藝術細胞又不懂哲學，你卻懂是與非，那是世上最難的事，無數哲學家律師商人藝術家都想不明白的事。你可真是個天才！”

王小波曾經在《沉默的大多數》一書中引用過這段。

就像書中所說的，明辨是非是世界上最難的事情。它需要我們擁有知識，擁有清醒的頭腦，如果暫時做不到，它至少需要我們有常識，或者坐下來觀察一下，看看明白人怎麼說。

熱衷於發言的人總是在剛聽到點風吹草動，或者看到個新聞標題，就開始用手機啪啪的打字，結果今天聽這個明天聽那個，最後收穫了一堆的情緒而不是有效的信息，有時候站對立場卻輸出不了自己的觀點。

笑傲江湖中衡山派有個人叫魯連榮，輩分很高但是卻不受人尊重，因為他多嘴多舌惹人討厭，所以背地裡被人叫做金眼烏鴉。比如他說岳不群是偽君子，他說的其實是對的，但是卻拿不出什麼證據，屬於瞎貓碰到死耗子，被華山派夾槍帶棒給弄得下不來臺。如果這魯連榮說完以後，直接一二三四拿出證據來，甯中則和令狐沖還有臉出手嗎？

在第三次華山論劍的時候，華山頂峰之上，大家在選天下五絕，郭靖被公推為北俠。期間，郭靖一句話都沒有說，但是後來上山的張君寶在自己一百歲的時候，還記得當年郭靖的英姿。

有種人一言不發，如同淵渟嶽峙，這就叫做大音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