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復與中國近代啟蒙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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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復、洪秀全、康有為和孫中山,是中國近代向西方尋找真理的四大代表人物。在這幾個人中,洪秀全、康有為、孫中山分別是太平天國、戊戌變法、辛亥革命運動的領導者和發起人,而只有嚴復比較特別。他曾任北京大學的第一任校長,但只當了不到一年;在百日維新中辦報發文鼓吹變法,卻沒有直接參與政務;一生譯介西學,傳播啟蒙思想,晚年卻名列籌安會,提倡尊孔讀經。他之所以躋身於中國近代向西方尋求真理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中,是因為在中國社會轉型的鉅變時代,對中國思想文化界的影響。

  嚴復,字又陵,自號天演哲學家,被康有為稱為中國“西學第一者”。出生於19世紀後半葉的嚴復,一生經歷了中國近代最重大的幾次變革:太平天國、戊戌變法、辛亥革命、五四運動。雖然不可避免地被捲入到歷史的大潮之中,但在那個風雲變幻的年代,卻一直沒有隨波逐流,而是堅守自己的思想學說。嚴復與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章太炎同屬於“五四”前一代思想者。但與這些積極投身於變法和革命運動中的實踐者不同,他基本活動在思想學術、文化教育領域。從這一點上來說,他與後來的胡適是比較相似的。但我們並不能因此就說,他在那個時代中是個消極保守者。相反,他的思想是積極進取的,只是不那麼的激進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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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復出生於傳統儒醫世家,自幼在私塾學習儒家經典,曾拜於宿儒黃少巖門下。這位老先生治儒學漢宋並重,為嚴復打下很好的國學基礎。少年時代的家道中落,促使嚴復進入西式學堂。應該說,正是“洋務運動”中的這一舉措,為嚴復提供了接觸西學的一次重要機會。

  1866年,嚴復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了福州船政學堂,開始比較系統的學習西方近代科學知識。五年之後畢業,又被幸運的被送往英國留學。由於嚴復進入的是海軍學院,學習的內容較之以前更加專業。但他並未就此滿足,而是在課餘時間接觸西方的各種思想學說和社會思潮。並且切身體會到了中英兩國社會的不同之處。正是在這段留學時期,他開始對中國社會近代落後的根源有了深刻的認識,並覺察到洋務運動只學習西方器物技術層面的不足之處。

  1879年,嚴復學成歸國,次年開始在北洋水師學堂任總教習。在此後的數十年中,嚴復在仕途上一直不順,可能有他與李鴻章關係疏遠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他在科舉考試中屢屢落第。留學歸國的嚴復,正是在這些苦悶的經歷和壓抑的環境中,對晚清中國思想文化之落後有了深刻的體會,並且將尋找救國圖強道路的目光投向了西方。

  1895年,中國在甲午戰爭中失敗,民族危機進一步加劇。這促使一批有識之士,開始反思洋務運動只變器不變政的侷限性。以康有為、梁啟超為代表的維新派,大力倡導變法圖強,掀起了近代中國向西方學習的第二次浪潮。嚴復是洋務運動時期,國家培養出來的西學人才。他雖然在北洋水師學堂任職二十年,卻一直無法發揮所學之長。而維新變法運動的開展,給了嚴復一個可以施展才華,大展身手的機會。

  1895年前上半年,他先後在天津的《直報》上,發表了四篇帶有思想啟蒙性質的文章《論世變之亟》、《原強》、《闢韓》和《救亡決論》,為維新變法提供了重要的理論資源。同時期的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等維新志士,更多的從傳統儒家思想中尋找變法的根據和資源,以“託古改制”的方式,要求改革君主專制為議會立憲。這種變革要求,雖然比洋務運動的“變器不變政”有所進步,但仍然沒有走出“中體西用”的模式。而嚴復在批判君主專制和科舉取士的同時,更提出了要從改變中國的文化教育入手,進行國民性改造。這就突破了維新派和立憲派“變政不變道”的侷限,開啟了中國近代以“新文化”塑造“新國民”的思想啟蒙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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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維新變法時期的嚴復,在行動上是保守的,理論上卻是超前的。與康有為所倡導的“速變”相比,嚴復更強調“漸變”。應該說,正是嚴復所接受的進化論思想和對中西文化的透徹認識,讓他採取了這種態度。而“百日維新”的失敗,無疑證明了嚴復當時是有遠見卓識的。但戊戌變法之後,隨著國內外各種矛盾的激化,以孫中山、章炳麟為代表的革命派思想家,以更加激進的姿態提出了推翻君主專制,實行民主共和的主張。雖然遭到保皇黨的反對,但革命的風潮卻此起彼伏。晚清政府不得不以“預備立憲”來緩和日益緊張的局勢。而當時作為“碩學通儒”的嚴復,被徵為資政院議員。

  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嚴復似乎看到了中國振興的希望,又再次奔走起來。但沒過多久,他就開始對革命後的混亂局面感到失望。發出“往者不佞以革命為深憂,身未嘗一日與朝列為常參官,夫非有愛於覺羅氏,亦已明矣。所以嘵嘵者,即以億兆程度必不可以強為,即自謂有程度者,其程度乃真不足,目不見睫,常苦不自知耳”的感慨。正是1912年之後,半生仕途不順、科舉受挫的嚴復,開始平步青雲,先後擔任北京大學校長、海軍編譯處總纂,參政員參政。這是作為思想家的嚴復,在仕途上最得意的時期,而他此時的言論卻日趨保守起來。

  19世紀末20世紀初,活躍於晚清社會的中國近代思想家,儘管有很多曾經參與過變法或革命運動。激烈地批判中國傳統文化,倡導向西方學習。但晚年卻幾乎都不約而同地由“西”轉“中”,厚“古”薄“今”。梁啟超如此,章太炎如此,嚴幾道也概莫能外。造成這種轉變的原因,從時代的發展變化來看,是歷經洋務運動、維新變法、共和革命等幾次巨大的變革之後,中國社會的危機不但沒有解決,反而日益加深,讓他們對自己曾經的主張產生了一定的困惑。而一戰之後,西方文明破產論的出現,更讓他們不得不重新思考中西文化問題。而從個人方面來說,隨著他們的思想學說在晚年的日臻成熟,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認識也更加深入。看問題的立場自然由激進變為保守,實現了由“破”到“立”的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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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在維新變法時期,嚴復的思想就已經突破了中國19世紀末頗為流行的“中體西用”觀,指出中西文化各有體用。要改變中國落後於西方的現狀,必須從改變文化教育入手,進行“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的國民性改造。在提高國民身體、思想、道德素質的基礎上,實行漸變的改革。按照進化的觀念,這種變革的順序應該是先文化,後製度,先教育,後改革。但中國近代歷史的發展,走的卻不是“漸進”,而是“變革”的道路。辛亥革命後中國社會動盪不安,民不聊生的景況,使嚴復更加肯定自己漸變道路的正確性,於是支持袁世凱稱帝,設想先以專制穩定社會秩序,然後再圖發展。可惜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隨著復辟帝制的失敗和北洋政府的建立,中國社會陷入更加混亂不堪的局面。

  嚴復晚年的思想,無論是在當時的20世紀初,還是一百年後的今天看來,都是落後的。但從他的思想發展軌跡來看,卻是必然的。嚴復從早年接受並宣傳進化論開始,就一直以漸變演進的觀點來看問題。雖然他清楚地知道“觀今日之世變,蓋自秦以來,未有若斯之亟也。夫世之變也,莫知其所由,然強而名之曰運會。運會既成,雖聖人無所為力,蓋聖人亦運會中之一物。”的天下大勢,認為處於重大文明轉型時代的中國,必須學習西方的先進文化,才能在列國的激烈競爭中不至於亡國滅種。

  嚴復與同時代向西方學習的思想家,都認為只有通過變革,才能使中國擺脫落後捱打的被動局面。但與康有為、孫中山等人不同的是,他將變法和革命看做是實現救亡的手段,只是治標之法,並非治本之策。而要從根本上改變中國的思想文化和國民素質,只有進行“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的思想啟蒙和公民教育。其實他的變革主張,比康有為、孫中山更加的激進。他不但要變中國之“政”,還要變中國之“道”。以此為出發點,嚴復對急於求成的變法和革命之看法並不樂觀。而是將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放在譯介西方思想學術方面。正是從嚴復的《天演論》、《原富》、《名學》、《法意》、《群學肆言》、《群己權界論》等西方進化論、邏輯學、經濟學、政治學、社會學等著作中,清末民初的知識文化界人士,才真正對西方近代文化有了更深層次的認識。

  嚴復對西方文化的傳播是有偏重的,大體是以19世紀英國較為流行的思想為主。《天演論》中宣揚的進化觀念,對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思想界,產生了巨大的衝擊。無論是同時代的康有為、梁啟超,還是後輩的魯迅、胡適,都不同程度地受其影響。但無論是維新派,還是革命派的仁人志士,面對日益嚴重的民族危機,都無法等待國民素質提高之後,再進行變革。而嚴復的態度卻是“制無美惡,期於適時;變無遲速,要在當可。”對於他來說,無論是專制,還是共和,並無優劣,只要適合於時代發展就好;不論是變法,還是革命,沒有緩急,只要能推動社會進步就行。而戊戌變法和辛亥革命在他看來,都是在歷史條件不成熟的情況下進行的,所以並未達到預期的目標是必然的。曾經留學英國並深受其文化影響的嚴復,心中理想的中國變革方式,應當是英國近代那種較少社會動盪,平穩過渡的“光榮革命”。正是出於這種想法,他把這一理想寄託在了妄想稱帝的袁世凱身上。但是此時的中國民眾在共和革命之後,已經再難以接受帝制。社會變革本身,對民眾是有一定教育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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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05年,嚴復和孫中山在倫敦會面,孫中山曾問嚴復:“為今之計,應當如何?”嚴復答曰:“為今之計,惟急以教育上著手,庶幾逐漸更新。”孫中山雖然同意嚴復的觀點,但又覺得這種漸進教化的時間太長,必須啟蒙與革命同時進行。對嚴復說道:“君為思想家,我是實行家,異途同歸,致祖國於富強!”兩個人的出發點和目的是相同的,只是嚴復重理論,孫中山重實踐。其實孫先生何嘗不知道思想啟蒙和教育國民的重要性。十多年後,當新文化運動興起之時,他評價道:“一般愛國青年,無不以革新思想,為將來革新事業之準備。於是蓬蓬勃勃,抒發言論。國內各界輿論,一致同倡。各種新出版物,為熱心青年所舉辦者,紛紛應時而出。揚葩吐豔,各極其致,社會遂蒙絕大之影響。雖以頑劣之偽政府,猶且不敢攖其鋒。此種新文化運動,在我國今日,誠思想界空前之大變動。”由陳獨秀、李大釗、胡適、魯迅等具有留學經歷,深受西方文化薰陶的中國現代知識分子所發起和參與的新文化運動,是一場具有國民性改造性質的思想啟蒙和文藝革新運動。

  自從1895年,嚴復首倡以改造國民性為目的思想啟蒙,經由梁啟超在20世紀初的接續,在1915年之後終於演變成一股巨大的文化潮流。作為中國傳統宗法社會文化根基的儒家禮教,在新文化運動中遭到巨大沖擊。孔家店的正統地位被動搖,全盤西化的浪潮迅速湧起。經過洋務的“變器”、維新的“變法”、革命的“變制”、中國兩千餘年來的儒家孔孟之“道”,終於被具有西學色彩的新文化所取代。或許,這就是二十年前的嚴復,在當時所預想的根本變革。但他對新文化並沒有過多的表態,深明天演之道的他,已經不再執著於中西古今文化的分殊。無論是早年大力宣傳近代西學,還是晚年極力倡導傳統國學。嚴復的最終目的只有一個,通過思想啟蒙和文化教育,實現“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的國民性改造。讓近代內憂外患的中華民族,在弱肉強食的世界格局中重新崛起。

  自從近代“西學東漸”以來,中國在向西方的不斷學習中,進行著艱難的現代化探索。在一百多年的時間裡,中國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鉅變,中國民族的偉大復興指日可待。但中國當代的文化教育仍然落後於西方發達國家,國民素質更有待大幅提高。在當今國際競爭仍然激烈的全球化時代,有識之士應當承續嚴復等啟蒙思想家的愛國理想,將中國當代的思想啟蒙和文化教育事業推向一個新的高度,實現先哲前賢們振興中華的百年夙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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