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姊，真的，人類一朝比一朝差勁，一代比一代奸狡，再也沒有真情義了——但我永遠都有。”青蛇如是說。
那是一年陽春三月，青白二蛇誤入人間，如墮煙海。從許仙到法海，從妖到人，從冷血到熾熱，緣生緣死，情起情滅，大劫歷過，最終留下的不過一滴劃過臉頰的淚。
電影《青蛇》改編自李碧華的同名小說，上映於1993年，是很多影迷心中徐克導演的最佳作品，不論是美術、服化、配樂、佈景都堪稱一絕，所以它當年的票房失利後來被人拿來跟《大話西遊》相提並論，認為兩部電影都是因為太超前才無法為當時的觀眾理解欣賞。
作為《青蛇》的粉絲，我深以為然。這是一顆時代的遺珠，經過時間的磨蝕不是湮滅了它的光彩，而是令它更加熠熠生輝。
《青蛇》脫胎自中國古代傳說《白蛇傳》，同時也是它的顛覆者。它把重點移在青蛇身上，自她的視角窺看人間，自她的成長經歷來討論一個問題：人世間有情嗎，如果有，那麼情為何物？
1.
因為一念之差，春情萌動，兩條蛇妖來到人間。她們纖腰束素，遷延顧步，一顰一笑媚態橫生，一舉一動風情萬種。在豔歌綺音中，小青加入了天竺舞女的行列，扭動她蛇類柔若無骨的腰肢；白素貞則遊在橋下水裡，看上了教書的許仙。
春城漫天的飄絮飛花，一如白素貞的情思霏霏，她選定了，就是這個老實人了。
煙波浩渺的西湖是白素貞和許仙的邂逅之地，一把紙傘是他們的定情之物。眼看陪伴自己五百年的姐姐一心掛住許仙，再無餘暇顧及自己，小青按捺不住了，她也要嚐嚐“情”的滋味。
一開始小青瞄準的是和尚法海。但白素貞警告她法海是化外之人，法力高深，不要去招惹他，於是不通世故的小青揹著姐姐去糾纏許仙。
姐妹兩人之間第一次湧動了暗流，白素貞半是教導半是威脅地告訴小青，感情是講究從一而終的，要學就去找別人。
其實小青何嘗愛許仙呢？她不過是愛姐姐罷了。五百年相伴，五百歲的她對一千年道行的白素貞又敬畏，又欽佩，亦步亦趨地跟隨她、模仿她，看到白素貞和許仙夫妻恩愛，她一時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嫉妒姐姐，還是嫉妒許仙。
這一點從後來許仙被青蛇現形嚇死，小青漫不經心的態度就可見一斑。真愛許仙的白素貞要去崑崙山盜仙草救夫君，青蛇卻只顧姐姐的安危，根本沒將許仙的生死放在心上。她追上姐姐，說，我們是一起來的，我不想一個人回紫竹林。
2.
崑崙山與仙鶴一斗，小青幾乎喪命，是法海出手相救，她才免於一死。
法海作為空門中人，超凡絕俗，法心似鐵。他沒有凡人的感情，心中在意的是人魔有別，如今妖魔混入人世，他必須重定人間秩序。佛法弘揚的是眾生平等的理念，但法海一開始就起了分別心，讓自己信仰的以消除我執與傲慢為目的的宗教，成為了另一種我執與傲慢。
對佛法智慧的理解出了錯，法海的戒和定很快也破了功。為了重新靜定下來，他提出要小青助他修行。
就在這個過程中，連法海自己也沒察覺到，情苗已經在他心裡種下。也許他隱約有意識，卻不肯承認，藉著慾念未消的惱怒要殺死小青。
有句話說“受到汙染卻沒有染上那種汙穢，才是真正的純粹。”其實慾望也是一樣的，因為法海一直對它避之不及，對紅塵俗世睥睨疏遠，只會凌空蹈虛、坐而論道，所以才無法真正超脫徹悟。
為了迴避杜絕凡人的感情和慾念，為了報復小青，法海抓走了許仙，告訴他白素貞和小青都是蛇妖。他強迫許仙削髮為僧，把他禁閉在金山寺裡。這才有了白蛇水漫金山寺，與法海鬥法的名場面。
法海身披鮮紅袈裟，一身凜然正氣，口口聲聲就是“蛇妖”二字。可是當他親眼見到白蛇產子的畫面時，他終於知道自己的偏見大錯特錯，三十多年的信念驟然瓦解——原來人和妖的界限並非是那麼清晰的，妖有了人性可以變成人，人有了心魔也能變成妖。
凡人的感情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力量，能夠令人墮落，亦能令妖昇華？
法海困惑了，迷惘了，翻遍佛經典籍，他從來沒看到過關於“情”的釋義。一切都以“因緣”一詞籠統概括了，不是前世的債，就是今生的孽，因果報應，輪迴不爽。可眼前的一幕不是冰冷的經文，心中的情動也再無法否認，當白蛇死去、青蛇萬念俱灰離開，法海忍不住輕輕喚了一聲，小青！
開頭他千方百計戒除自己的色慾，以為這樣就能修行成功，到達澄明之境。最後才明白，色易戒，情難防，沒有情他連人都不是，然而要想修煉成佛，須得闖過了人情這一關。
法海悟了。
3.
《青蛇》裡的白蛇是老練的、通透的，自始至終她都明白“情”是怎麼一回事，也知道許仙不過一介凡夫，有天下凡夫都有的缺陷和弱點。她知道他貪婪、懦弱、禁不起誘惑，他靠不住不值得，可是她愛他。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寒冷寂寞的一千年，她受夠了，她要平凡的愛，不要獨自看遍滄海桑田。
當小青問她，千年的道行就為了一個許仙，值不值得？
她決絕地答，值不值得輪不到我想，我現在只想把許仙救出來。
崑崙山盜靈芝草，白蛇亦是奮不顧身一往無前：“天塌下來我也要弄到手！”
呼風喚雨的手段只為柔腸百轉，是我要的人就算天崩地裂我也要和他在一起，即使他貪心不足，愛完一個又一個，我要的，我認了。什麼都看透了，依然甘願沉淪，這是白蛇。
半生誤我是痴情
無悔塔下五百年
青蛇不一樣。她是天真的，原始的，跟白素貞比，五百歲的她還未開竅。她什麼都學姐姐，什麼也要跟姐姐比，認認真真地學著做一個人，一步一步地學著矯飾、誆騙、流淚……
青蛇很像我們，初次做人，學做人的規矩，連同人的弊病一起繼承了去。只是她很快就感到不屑，感到無稽，從凡人身上她沒看到真情，只看到慾望、貪念、背叛、出賣……她在漫無涯際的洪水裡悽然地對白蛇說，你老是說人間有情，難道妖就無情嗎？我們姐妹相處五百年也是情，你當我是人那樣想過我嗎？
我以前做蛇的時候你說做人好，當我嘗試做人，為什麼你又說還是做蛇好？
像不像從伊甸園被驅逐出來的夏娃？偷嚐了禁果有了智識，煩惱也隨之而來，後悔了，卻再也回不到曾經的逍遙自在。
讓青蛇情竇初開的是誰？是許仙，或是法海？
都不是。
讓她開竅的是白素貞。
五百年的朝夕相伴，小青對姐姐有著深深的依戀和仰慕，她是她唯一的同類，是她開啟了兩人接觸外界深入人間的契機，是她讓小青懂得了什麼是“情”。從小青眼中我們看見的唯一一個至情至性、為愛九死一生的人，竟然是妖。也只有白素貞，能讓小青生死追隨，因為小青真正愛的只有姐姐一個。
白素貞為了保護剛生下的孩子，死在洪水中。小青便一劍刺穿了許仙的胸膛，說，你應該跟姐姐在一起的。姐姐死了，你去陪她吧！
情是什麼，小青懂了。
十萬紅塵，她看破了。
如果可以挑揀，她惟願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法海在喚她的名字，她聽不見了，翻身跳入滔天大水裡，把一切都拋下了。
“我到人世來，被世人所誤。你們說人間有情，可情為何物？真可笑，你們世人都不知道。等你們弄清楚了，也許我會再回來。”
自南宋到現在，幾百年過去了。不知小青回到人世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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