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来(散文)

春水


早晨起来,天气变了,寒意渐浓,天地昏暗,寒风吹彻。人走在土苍苍的院子里能感觉到呼吸的困难,风净往脸上刮,一个劲儿地往衣领里钻,威严地考验着人们抵御严寒的极限。在这时我突然又想起了福来。

和福来分别两年天气了,在孤独和苦闷的难以为继的时刻,我总会想起福来,想起与福来分别的那个月黑风高的寒夜,以及福来寄身的那个孤零零的小山村。越是孤独越就想,越想福来就越孤独。

福来是师父家的一只小狗,虽比不上一些富贵人家养的宠物犬那样养尊处优和势利娇气,但它的忠诚和不狗眼看人低的品行总让我肃然起敬,这是我至今都怀念福来的理由,福来一尺来长,一拃多高的身子骨里,藏有不易被常人察觉的无比宽广的胸襟,白色的光滑的长毛,肩胛处点缀几圈褐色,招人欢喜。

据师父讲,福来是女儿从南河湾拣来的,这也许是福来前世修来的福份,它到了师父家,一家人对它特别关照,也算是后半生有了安身之所,师父给它取名曰福来,一是对它喜爱,二是另有所寄托吧。

那段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里,几乎天天空闲的时间去师父家聊天解闷,在师父的宽慰中寻求暂时的解脱,福来似乎对我的脚步耳熟能详,每次我进入那条幽静的通道,只要是房门开着,福来总是摇着小尾巴跑到当院,友好地迎接我,用那柔弱的小身体蹭我的腿,使人心生许多宽慰来。师父知道我好酒,每次我去,勉不了用备好的白酒招待我,他不能喝白酒,便用啤酒和我对饮,一切消逝在杯中,一切又在杯中产生,一切又在杯中烟消云散,我也就是这样在酒精的刺激和一次次聊天中振作起来的。有几次去,师父没现成的白酒,他让我先坐会,他去去就来,我知道他去提酒,我就拉他不让他去,他说没事没事,你先坐坐,我一会就来。一只烟功夫,他提2盒白酒,一扎啤酒,瓜籽之类的东西进来,师父说,我知道,你没酒是没法招呼的,于是,酒香飘满斗室。师父的楼房棚户区改造拆了,新楼还没竣工,这是他们临时的家,一间堆满报纸杂物的小房间的地上,铺着一个棉被,这就是福来的安乐窝,福来就是在这温暖的被窝睡觉生活、产仔做母亲。

我们小酌浅饮,福来往往在我们跟前蜷缩而卧,有时它也两只前爪支地而坐,用两只黑黝黝的清澈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们,仿佛在对我们的话题也感兴趣,它怎么能够知道,在这个星球上,处在食物链顶端的人类的秘密和心思呢,人类靠智谋和双手,在创造地球文明,同时也因自私和贪婪而同类相互倾扎,争斗,迫害和杀戮,在阴暗中也充斥着血腥、野蛮、算计和阴谋,这些肮脏和残忍,福来哪里知道,它的同类在为人类看家护院,而又有多少同类的肉,成了人类口中的佳肴,人类微笑的表情后,隐藏的极有可能是凶残和背叛,而狗就是狗,表里如一,言行一致,对你反感和不信任时它就朝着你狂吠几声表达情绪,对你友好时,摇头摆尾献殷勤,人类发明了辱骂同类的一句很不中听的话,说一个人转眼无情,不讲情义不知感恩时就用“脸上长着狗毛”这句话来形容。其实狗远比人类要忠实可靠的多,因为狗永远不会背叛主人,它不因主人的贫穷富贵大起大落而抛弃主人,更不会因你得势而趋炎附势,不会因你潦倒遭难而退避三舍。我想,有些人类的脸上,如果能够有幸长上一次福来的毛,也未必不是好事,你若一心一意对一条狗好下去,敢肯定这狗也会一心一意待你好一辈子,若是人就很难说了。

春秋时期介子推的故事想必大家都熟悉,晋国公子重耳在外逃亡十九年,被人追赶,落难到吃土窘境,跟随他的介子推从自己腿上割下一块肉炖了给他吃,重耳感激涕零,发誓出头之日一定报答此恩,后来他结束逃亡生涯回国做了晋国国君,就是晋文公,欲封赏当年跟随他的那班人,群臣都受封领赏,唯独遗忘了介子推,介子推看破红尘,悄悄领着母亲隐居绵山了。有位大臣实在看不惯,就写了一首诗提醒他,晋文公这才想起自已愧对了介子推来,可是茫茫绵山,去哪儿寻找介子推,手下有个拍马屁的二百五建议:放火烧山,认为介子推很孝顺,他怕烧死老母无论如何也要背老母出山,谁知一把火把绵山烧了个尽光,也没逼介子推出山,人们发现时,介子推和他的老母亲被烧焦在一棵柳树旁。一国之君常如此忘恩,常人乎?

在狗的世界里,压根就不存在“嫌贫爱富”这一说,“狗不嫌家贫”这一俗语由此而来。“众叛亲离”只适用人类那些失意落魄之人。福来当然是无从知晓的,福来也不是那样的狗,它也不会去做那样的狗,它的世界,应该是公平和安静的,没有一日三餐的苦恼,为生计而奔波的艰辛,没有勾心斗角的纷扰和权益博亦的明争暗斗,但这种平静也有被打破的时候,

师父暂居的小巷外边临街,商业的运作和人群的聚居,使得这条街不同于其它街道,尽显小城之繁华。师父讲,就是在这个街道,福来有一次险遭不测。那是在小城“创城”的那年,城管奉命围剿街上的流浪狗,大概下午四五点钟的样子,在里屋写作的师父无意中听见几声狗的惨叫,他发现福来不见了,有种不好的预感驱使他赶忙寻声追赶了出去,眼前的一幕着实让他愤怒不已:几个城管队员正用网子网住了福来,正欲往车厢里扔,幸亏师父及时赶到,解了福来一危,使它逃过一劫。师父说要是晚几分钟或那天他不在家,福来的命运将彻底改变。那些时日,街上流浪狗多为患,也难怪城管了。师父讲起这段经历,让我不由想起网上对城管恶搞的一段视频:有几个城管队员奋力捕捉流浪狗,狗惨叫不绝于耳,画面配有一段文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有好几个落雪的寒天,我前去拜访师父,福来依旧摇着它那小尾巴,小院雪地上印下几朵可爱的小梅花。而屋内却正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有好几个落雪的日子,常常和师父尽兴而归,街上大雪纷飞,狂风大作,孤灯摇曳着微光的那扇窗户里,永远是一直等我醉醒归队的莲。

那是隆冬小城降雪的一天,在师父家,同饮者还有我的对门老豆先生,我和老豆先生交情十几年了,是对门又是酒友,关系甚密。交情二三十年的各种圈子里和各个层次也大有人在,只是随着我跌入人生谷底,这些人已经和正在渐行渐远。那天下午开始,我们三人在师父的这间小屋酣饮,雪就在小屋外纷纷扬扬地下着,老豆先生聊他在乡镇当民政干部时下队的故事,师父聊他当乡镇领导时抓计划生育的故事和见闻,屋外雪花大如席,屋内岁寒三友品酒话诗论俗界,福来一直陪伴在我们三人身边,不肯离开。不知不觉已是掌灯时分,酒将尽,话未了,我们那晚就三人挤一小床和衣而睡,福来在地上蜷卧到天亮。那是我们仨最贴心的一夜。后来,老豆一家因儿子在兰州工作成家,他们举家迁至兰州,很少联系,对门只剩一间空屋,雪夜酣饮醉而不归的场景或将不再。

有一天,师父打电话问我晚上有空没,我说有,他说那你上来。我黄昏去了他家,见他神色有些黯然,小坐不久,他长叹一声说:“我把福来嫁了,”

“怎么了?”我有些茫然。

师父这才说出原委:儿媳产假满了,要去上班,他老俩口要到儿媳那儿领孙子,福来没法养了,要找个新主儿,为这事儿他绞尽脑汁,想要给福来找个好人家,上哪去找呢?思前想后,终于记起他在马坡任职期间交往的农民老赵来,这几年他和老赵没有中断联系,去年他写的一个小品还由老赵担任主角,省电视台组织拍摄过。老赵欣然同意后,便联系好侄子的车,今晚就出发,约我同去,在准备物什,像对待出嫁的女儿,他嘴里不住念叨:这下给福来找了个好主儿,福来去享福去哩,我能看出他的不舍。他给老赵准备两瓶好酒,称了一斤上好的烟碴子,茶叶,说这样巴结一下,老赵会对福来好些。

福来在小屋跟前撵后,它哪里知道,它将要告别主人去新家。

在往车上装东西时,有个纸箱子里传出吱吱咛咛的叫唤声,师父诡异地一笑:这三个狗仔是福来的三个孩子,不曾告知老赵,怕他不爱接纳,现带去,他不接受也得接受,我笑了。

我们擦黑出发,车子沿美丽的兴隆峡谷蜿蜒前行,时值深秋,气候渐凉,行至那个村子时已是掌灯时分,老赵的家在一个深沟里,村庄依山而建,新装的路灯还未接通,文化广场就在离老赵庄子不远,由于正在建设美丽乡村,村落面貌整洁干净,通向各户都是新修的水泥路。老赵站在门前的场子里迎按我们。这里海拔高,气温要比小城低好几度,新建的堂屋已生起了火炉,暖暧的,热情的女主人泡好了茶,端上自家烙的馍招吁我们。老赵个子高挑,人挺憨厚,一脸的扑实,说起庄稼农活头头是道,他也挺喜欢小动物,怕冻着了小狗仔,和福来一块先安顿在生火的堂屋。老朋友相见,他们谈得很投机。两个多小时过了,师父一再靠咐要把福来好好的养着,老赵憨厚一笑:没麻达。

我们起身告辞,福来却跑在我们前面溜到院里,怕跟着我们隔不开来,师父只得又进去把福来哄进了屋里。我们悄悄出门,听见福来在屋子里悽惨地叫唤。

回来的路上,师父一直念叨福来今晚会多么孤独,人生地不熟的,和人一样。

一晃两年过去。后来每去师父家,问起福来,他说好着里,也不知福来是否记得我,倘若再见,它一定认得我,人非亦然。

(2019年岁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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