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复辟帝制,此“君主”非彼“君主”

袁世凯的理想政体是君主立宪,在保证君主之绝对权力的同时,依照宪法治理国家。辛亥革命的形势,使他退而求其次,抢到了共和政体的总统之职,但他对共和始终抱有敌意,认为权力分立的民主共和,会相当影响行政效率。

当年他在朝鲜、山东和直隶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可见他并非没有治理国家的才能,但他是一个旧式官员,习惯了传统意义上的行政体制,而对欧美式的民主共和行政体制极不适应。所以,他时时抱怨共和制令他“夙夜彷徨,难安寝馈”,故先入为主地认为共和不适合中国国情,必欲去之而后快。

孙中山说过:“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历史上,王莽要恢复周朝的井田制,结果由谦恭下士的君子,落了个遗臭万年。如今,袁世凯要从共和返归君主,不论对错,首先是逆世界潮流的,那便必败无遗。然而,他当局者迷,一条路走到黑,他与章太炎等常讥笑孙中山为理想家,不落实处,然而其不如孙中山处,也正在于此。

哲人常说:“要做正确的事,而非正确地做事。”袁世凯虽不能做正确的事,却善于正确地做事。他称帝是完全错误的,但他操作称帝之事却很是高明。历史上,王莽改制复古,要拉刘向、刘歆、扬雄等学者为自己创建理论,打通玄关,而袁世凯比之王莽,则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先是令学者熊希龄组织名流内阁,招揽梁启超、张謇、朱启钤、周自齐、汪大燮等名流担任各部部长。名流内阁要搞行政体制改革,召集各省代表召开“行政会议”,袁世凯便指派李经羲、杨度、蔡锷等八人接管这一会议,并改其名为“政治会议”。


袁世凯复辟帝制,此“君主”非彼“君主”


在这个荟萃各省人才的“政治会议”的基础上,又产生了一个“约法会议”,以孙毓筠、施愚为正负议长。“约法会议”对《临时约法》加减乘除后,炮制出一个《中华民国约法》来,并迫不及待地于1914年5月1日公布。

根据这个“正式约法”,国家立法机关采用一院制,即立法院。在立法院未成立前,由新建立的参政院代行其职权。该参政院制定了许多必要的专门法律,成为后来国民政府法律的蓝本,这些工作值得称赞。但是,该参政院也制定了一个臭名昭著的《修正大总统选举法》,根据此法,袁世凯的总统便不仅可以荣任终身,且可传妻传子了。

新《约法》中还有许多帝制的前奏,择其要者如下:废除国务院和国务总理,改为政事堂和国务卿,各部归总统直辖;各级官职采用中国古代旧名,分卿、大夫、士三等九秩;恢复清朝的都察院和御史台,分别改名为平政院和肃政厅,以监察官吏,贪污五百元以上者死罪;废除各省都督,设巡按使主持各省民政;废省设道,以道尹掌握地方政府实权;设置将军府,以安置退位之高级军人;设陆海军大元帅统率办事处,以统一军权。

《约法》之外,袁世凯还设立模范团,以改革军队;发布尊孔令,倡言春秋大义;恢复陛见制度,以正“君臣之礼”;以及赴天坛祭天,以膺天运,等等。

当此万象更新的20世纪,新旧思想交相辉映,令人目不暇接,却尚无一种思想能占据绝对正确的地位。因此,若要令人心悦诚服,势必要理论先行,辩倒天下能言善辩的反对派,才可名正言顺、心安理得地付诸实践。

孙中山的革命,之所以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就在于他有一个经得住考验的三民主义作行动纲领;而袁世凯要复辟帝制,就也必须有一个经得住推敲的理论来作指导才行。

此时的袁世凯,就如同赤壁战前的周公瑾,万事俱备,就等着一个登坛祭风的诸葛亮了。这时,果然有一个中国的“诸葛亮”和两个外国的“诸葛亮”手摇羽扇翩然而来。俗话说:“三个臭皮匠,抵得上一个诸葛亮”,何况是三个“诸葛亮”呢!

这个中国的“诸葛亮”,便是被袁世凯誉为“旷代逸才”的杨度。杨度其人,实在是一个不世出的奇才,他本是王闿运的得意门生,精通国学;后来又东渡日本求学,博览西学;回国后依附袁世凯,为其筹划帝制,不遗余力;洪宪帝制失败后,他披发入山修道,忽然顿悟,又出山改为孙中山效力;等到国民军北伐时,他又加入共产党,在白色恐怖中营救了不少共产党员及党员家属。


袁世凯复辟帝制,此“君主”非彼“君主”


他为人极具个性,张扬不羁,却思想缜密,清高傲岸,却又热于助人。比如,他在日本与孙中山等交好,却明确表示政见不同,日后回国各行其道,真是光明磊落;再比如,1927年,他已淡出政坛后,经济已颇拮据,但为了营救李大钊甘愿倾家荡产,实乃古道热肠。正因如此,他虽是“洪宪帝制”的第一号怂恿犯,后人却并未因此把他看做一个花脸奸臣。

杨度素来主张君主立宪,辛亥革命时,曾与汪精卫组织国事共济组织,专为讨论君主、民主何者为宜。如今,袁世凯增修《约法》,帝制已箭在弦上,以杨度之智,自是洞若观火。他于1915年4月撰写了鸿辩滔滔的《君宪救国论》,由夏寿田转呈袁克定和袁世凯。

袁世凯阅后大为激动,亲笔题写“旷代逸才”四字赠与杨度。此文以汉大赋的宾客问答文体,借“虎公”与“客”之口,极言君主立宪之佳,而将共和驳得体无完肤。此文一开始即写道:

客有问于虎公曰:“民国成立,迄今四年,赖大总统之力,削平内乱,捍御外侮,国以安宁,民以苏息,自兹以往,整理内政,十年或二十年,中国或可以谋富强,与列强并立于世界乎?”

虎公曰:“唯唯否否,不然!由今之道,不思所以改弦而更张之,欲为强国无望也,欲为富国无望也,欲为立宪国亦无望也,终归于亡国而已矣。”

客曰:“何以故?”

虎公曰:“此共和之弊也。中国国民好名而不务实,辛亥之役,必欲逼戊共和,中国自此无救亡之策矣!”


袁世凯复辟帝制,此“君主”非彼“君主”


杨度以此文得到袁世凯的器重,更于当年8月与孙毓筠、刘师培、李燮和、胡瑛和严复一起组织了筹安会,是谓“筹安六君子”。这六个中,杨度、刘师培、严复是名满天下的学者、才子,胡瑛、孙毓筠、李燮和则是成名已久的老同盟会员,刘师培其实也曾经加入同盟会。

刘师培对革命早就失望,胡瑛、孙毓筠和李燮和则是对革命后的现实不满,至于严复则是被杨度涎皮赖脸拉来的。他们的组合,反映了当时普遍存在的迷惘情绪。

不论如何,这“六君子”的影响力都非同小可,他们一挂牌办公,全国上下被搅得人心惶惶,都认为帝制即将产生。梁启超即针对杨度的《君宪救国论》,发表了堪与并称双璧的《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一文以驳之。

继之,汪凤瀛发表《致筹安会书》,徐佛苏发表《对于筹安会意见书》,从理论上驳斥筹安会的主张。袁世凯知道后,深以梁启超为惧,乃重金请同孚盛名的严复撰文驳之,被严复拒绝。袁只好改令孙毓筠撰之,但影响力就大打折扣了。

此时,更有李诲、贺振雄、梁觉、周震勋等人弹劾或起诉“六君子”,总检察厅厅长罗文干挂冠而去。倒是司法总长章宗祥尚能揶揄,他说:“国家不安而能筹安,岂非人民的幸福!”众人既无可奈何,筹安会便干脆抛开研究讨论的外衣,开始公然呼吁帝制,将来京参加参政院会议的各省代表组织成请愿团,于9月2日向参政院正式递交了请愿书,要求变更国体。

历朝历代,劝进之功乃是第一等美事。看到杨度等春风得意,一向与之不睦的梁士诒不甘落后,组织了全国请愿联合会,全国许多请愿组织包括筹安会都被列名其下。其中,安静生组织的妇女请愿团被几个女学生在报端痛斥道:“政界中之请愿者,希望封爵位也。

女界中之请愿者,希望为妃嫔也。安静生本一贱妇,望我诸姑姊妹勿与贱妇为伍。”杨度见状,乃组织了乞丐请愿团和妓女请愿团与之争风。

事实上在袁世凯称帝的全过程中,梁士诒的功劳更大于杨度,因为梁士诒精通财政金融,素有“财神爷”的美誉,帝制的总花销超出预算一倍有余,都是由梁士诒办理的。因此,时人认为杨度是言论的帝制派,而梁士诒是经济的帝制派。只是因为杨度在理论上开了先河,更具精神象征意义罢了。


袁世凯复辟帝制,此“君主”非彼“君主”


那两个外国的“诸葛亮”,一个是美国著名政治哲学家古德诺博士,另一个是日本著名法学家有贺长雄博士,两人都是中国政府的法律顾问。

古德诺博士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法学院院长,是美国政治学会的创始人,也是当时世界政治学和行政学的权威,著名外交家顾维钧即出其门墙。当时顾维钧被袁世凯破格征用为机要秘书,遂向袁推荐了自己的导师。然而古德诺是一个埋头做学问的夫子,对复杂的中国政治毫无了解,他只知道与中国政府签订了三年顾问合同,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便十分敬业地将自己的心得和盘托出,却不知道中国素来有“因言获罪”的传统。

他撰于1915年暑期、发表于《亚细亚日报》的大作《共和与君主论》,在后人看来,自然是一部臭不可闻的秽书,然而,若结合当时情况来看,他的理论也并非毫无道理。他认为,奉行共和政体而有效者,实际上只有美、法两国,而其中法国还经历多次反复。受美、法两国影响,原西班牙、葡萄牙在拉美的殖民地也纷纷建立共和政体,然而由于它们缺乏美、法两国的经济和文教条件,其共和政体最终都变易为寡头独裁政权。

而当此寡头人物寿终正寝时,该国必然陷入大乱,搞得民不聊生。这种寡头独裁政权,由于无法解决继承人问题,就还不如帝王专政、世袭罔替的好。因为,帝王专政虽然也是独裁,但为了子孙后代的江山社稷考虑,还是会付出相当努力、负起相当责任来的。古德诺又说,世界上最早搞共和政体的是英国,并且有了一位民选的元首克伦威尔,但克伦威尔一死,即复辟了帝制。

而复辟后的英国,哪里不比克伦威尔时代好呢?而帝制的英国,又哪里比那些寡头独裁的拉美国家差呢?因此,帝制和共和,本无优劣之分,要具体情况具体对待,不应该机械地去看。古德诺最后认为,以中国的历史文化、社会经济和教育水平情况来看,既不能一成不变,又不宜变得面目全非,相对于民主共和政体,显然以君主立宪为佳。


袁世凯复辟帝制,此“君主”非彼“君主”


我们考量历史上的共和和独裁,如古罗马共和国的共和制度,比之罗马帝国的独裁制度,孰善孰恶,一言岂可判之?而在民国创立之初,共和画虎不成,民主似是而非,天朝的斜阳却余暄尚在,面对如此困惑的现状,有个旁观的洋夫子踊跃发言,高屋建瓴地回答问题,并不是一件坏事。可惜的是,古德诺此文虽是秘密呈给袁世凯的,却被袁世凯当做一大利器公之于众,结果造成舆论大哗。

要知道,民国之初,国人对民主、共和均若雾里看花,不甚明白,杨度的《君宪救国论》大言绰绰,诚然壮观,却不足为信,而古德诺却是来自共和国家的典范——美国的政治学专家,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个效果正是袁世凯想要的。于是,“君宪优于共和”之说甚嚣尘上。然而,由于袁世凯很快称帝失败,古德诺也随之身败名裂,并失去了代表共和党角逐美国总统的机会。

事实上,在20世纪的世界,一国的政治体制更多是随着世界潮流而发展变化。诚然,共和和君主并无绝对的优劣之分,但共和毕竟是世界潮流的大势所趋,君主、独裁国家毕竟越来越少了。

有贺长雄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留学于德、奥,获法学、文学双料博士,从1913年起任中国政府法律顾问,被中国法律界奉为导师。他于1915年8月向袁世凯呈递了《共和宪法持久策》,也认为中国作为一个具有深厚传统的大国,不应该实行西方形式的共和国。

但他的观点与古德诺略有不同,即他认为共和有两种,一是君宪共和,二是无君共和,这样就把英、日等实行君主立宪的国家也纳入共和的世界潮流里去了。袁世凯对有贺长雄极尽笼络之能事,曾赐以唐人真迹,有贺长雄具奏谢恩,自称外臣,日本朝野因而鄙夷之。

袁世凯自己对称帝的态度,则有着较长的发展轨迹。辛亥革命时,就不时有人劝袁世凯取清帝而自代,但他尚不敢如此。一是因为清廷旧臣如张人骏、赵尔巽、李经羲等尚有相当势力;二是北洋内部如姜桂题、冯国璋等人忠君思想浓厚;三是北洋军力未达到长江以南,即令帝制自为,也是半壁河山;四是南方未必不可以争取;五是尚不忍从孤儿寡母手中夺取天下。

辛亥南北和谈时,北方代表之一杨士琦仍力主君主制,时人都以为他志在维系清室,其实他心目中的君主便是袁世凯。这一点,他与组织国事匡济会的杨度不谋而合。这两人当时被视为不合时宜,后来被证明是目光如炬。

民国初年,德国皇帝威廉二世接见中国使臣梁敦彦时谈及国体问题,认为共和不适合中国国情,应当建立强有力的君主制度。当时袁克定在德国养病,听到此说,十分振奋。两年后,袁克定携梁敦彦回国,便将德皇的话转述与袁世凯,袁世凯亦十分动心。

不久,中国驻英、日两国公使均来密电,大意是两国政府愿与中国结盟,但两国皆为君主国,而中国为共和国,联盟恐不能长久,因此结盟后愿助中国建立强有力的君主政体。袁世凯虽暂时搁置此议,但他增修《约法》、解散国会、修改《大总统选举法》,事实上正是为帝制未雨绸缪,不过是他更为小心翼翼罢了。


袁世凯复辟帝制,此“君主”非彼“君主”


帝制之说甚嚣尘上时,清朝遗老劳乃宣发表《正续共和解》,认为若复辟帝制,自应请宣统复位。对此,袁世凯答道:“宣统满族,业已让位,果真要皇帝的话,自应是汉族。清朝取天下于明朝,因此应该找明朝皇帝的后人,若找不到,交通总长朱启钤也可以做。”其话虽揶揄,但“要汉族不要满族”,已昭然若揭了。

到杨度、古德诺、有贺长雄先后撰就鸿文,筹安会、各请愿会如火如荼的时候,袁世凯之称帝已如箭在弦上了。各请愿团体组织召开了国民会议,进而升格为国民代表大会,由各省区、各行业分别选出国大代表,以投票方式决定政体。

结果,1915年12月,国民代表大会以1993票全票通过,“一致赞成为君主立宪国体”。12月11日,汪大燮领衔参政院向袁世凯呈上推戴书,推戴袁世凯为中华帝国皇帝,并山呼万岁。

袁世凯称帝有许多客观原因:一是民国初年,共和突现,造成一定的思想混乱,社会上普遍存在迷惘情绪;二是经过两三年的努力,国内经济有了一定的发展,地方税收上缴情况也有所好转,为称帝提供了经济保障;三是杨度等人的活动,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民众的判断力,等等。

而在袁世凯的主观上,则有两大原因:一是他本人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与民主共和格格不入,虽贵为总统,犹嫌不足。事实上,以袁世凯这样一个旧官僚做共和政体的总统,本来就是合法而不合理的。二是长子袁克定的极力怂恿。

大公子袁克定常被后人目为志大才疏的不肖子弟,实际上袁克定精通德语等外文,在晚清权贵子弟中算得上是凤毛麟角的精英人物。后来他在日本入侵时,又峻拒了日本人购买袁氏洹上田宅的要求,保持了民族气节。晚年他挂名文史馆,实则依附表弟张伯驹,每日埋头读外文书,等闲不下楼一步。


袁世凯复辟帝制,此“君主”非彼“君主”


当袁世凯筹谋称帝时,虽经修改法律,总统已可世袭,但袁克定仍觉总统与世袭为格格不入,遂极力怂恿其父称帝。他针对袁家数代以来无人能活到60岁的怪圈,不断向其父进言,说惟有做皇帝才能突破这一宿命。久之,袁世凯就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了。试想,对死亡的恐惧,是连秦皇汉武都克服不了的,何况袁世凯呢?袁克定还伪造袁世凯每日必看的《顺天时报》,让袁世凯看不到真实的民众反应。后来还是妹妹静雪发现了这个秘密,连忙禀报父亲的,气得袁世凯把袁克定痛打一顿,但木已成舟,悔之已晚了。

因此,有人说袁世凯是被袁克定所误,也有几分道理。不过,袁世凯作为一个旧式官员,必然深受中国官场为儿孙谋利益的思想观念的影响,也不能完全归罪于袁克定。有意思的是,他的次子袁克文却极力反对他称帝,并写有诗句“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来劝百讽一,一父之子,竟然贤愚如此!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