驊騮開道路鷹隼出風塵——高適

驊騮開道路鷹隼出風塵

——高適

“驊騮開道路,鷹隼出風塵”,是詩人杜甫對高適詩才的評語。高適以剛勁雄健的筆力形成慷慨雄渾的詩歌風格,與岑參享有同樣的知名度,世有“高岑”之稱。連唐代著名的詩評家殷璠也說,他的詩“多胸臆語,兼有氣骨,故朝野通賞其文”(《河嶽英靈集》)。他稱得上是盛唐時期特別引人矚目的邊塞詩人。

邊塞詩當然要反映邊塞生活,生活又常常附麗於環境。在人們心目中,邊塞地區要麼是月黑風高,孤鴻雁唳;要麼是窮荒朔漠,走石飛沙;要麼是大雪彌天,北風怒吼……生存環境是險惡而嚴峻的。一般邊塞詩人們筆下,誰不是把它視為生活的畏途?高適卻一反這種慣性思維的模式,慧心獨悟,他認為:險惡的環境既能釀造生活的苦汁,也可以磨鍊毅力與意志,能培養勇猛剽悍的性格,鑄造出人類的尚武精神。請讀《營州詞》:

營州少年厭原野,狐裘蒙茸獵城下。

虜酒千鐘不醉人,胡兒十歲能騎馬。

營州(治所在今遼寧朝陽),地處東北邊陲,原野叢林,水草豐茂。多民族人民雜居共處,以牧獵為生,當然是典型的邊塞地區。人們為了生存與繁衍,狂放粗豪是他們崇尚的性格,好勇鬥狠也成為當地流行的風尚。

孩子們早就習慣(“厭”同“饜”,這裡有“飽經”“習慣”的意思)曠野草原。你看,他們穿著毛茸茸的狐皮衣,正聚集一夥人在城郊圍獵哩。

營州人好酒豪飲,千盅不醉;10多歲的少年就能策馬揚鞭,縱情馳騁……

邊塞地區處於祖國前沿,民族之間免不了矛盾和衝突,戰爭正是敵我雙方矛盾衝突白熱化的表現形式。如果王朝統治者內修政理,對外採取睦鄰友好的政策,不也可以避免一些戰爭與流血,使邊境安寧,烽煙不起嗎?高適的邊塞詩就為我們描畫過這種邊境安寧的景象。請讀《塞上聽吹笛》:

雪淨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

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

北國原野積雪消融,春潮湧動,那蟄伏已久的小草也開始從地面探出頭來,這正是牧馬的最好季節。望望西邊天際,太陽早就沉沒西山了,夜的帷幕在悄悄降落。地面上已傾灑下明月的清輝,戰士們趕著馬群陸續歸來……

忽然間,晚風中送來熟悉的羌笛聲。細細地聆聽,吹奏的不正是“梅花落”嗎?也不知是從哪座軍營裡傳出的?那悠揚悅耳的美妙旋律頓時幻化成美麗的畫面:彷彿朵朵梅花紛紛飄落,一夜之間撒滿關山……

梅花是報春的使者,邊地人們怎能不感受到處處洋溢著春到人間的氣息,沐浴著和平生活的溫馨?

高適的邊塞詩並不迴避戰爭。可是,他既不只是謳歌戰爭勝利的輝煌,也不是一味渲染戰爭失敗的恐怖,如他的代表作《燕歌行》,就是憑藉詩人的睿智卓識,高屋建瓴地從戰爭的全過程中演繹出經驗與教訓,使它轉化為可資借鑑的精神財富。與其說這是一首描寫戰爭的長篇邊塞詩,毋寧說這是一篇邏輯謹嚴的詩化了的戰爭論。

請讀《燕歌行》: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

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

撞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碣石間。

校尉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

山川蕭條極邊士,胡騎憑陵雜風雨。

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大漠窮秋塞草腓,孤城落日鬥兵稀。

身當恩遇恆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

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後。

少婦城南欲斷腸,徵人薊北空回首。

邊庭飄颻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

殺氣三時作陣雲,寒聲一夜傳刁斗。

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

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漢家”在這裡無疑是指代唐朝。敵人在東北地區燃起了戰火,邊境十萬火急!三軍將士告別親人,辭開鄉里,毅然奉命出征,一場惡仗就要打響了。

你看,陣容龐大,士氣高昂,這是一支正義之師、威武之師。應該說勝利是可以預期的。怎麼反而打了敗仗呢?

詩人認為,縱觀戰爭的全過程。這次戰爭的失利,完全是主將驕傲輕敵所致!

有人評價高適的邊塞詩“有金戈鐵馬之聲,有玉磐鳴球之節”(《唐風定》卷九邢昉語)。之所以享有這樣的盛譽,跟他本身的素質和親身經歷有關。《舊唐書》說他“喜言王霸大略”,是一個胸懷韜略的詩人,20歲的時候,曾到長安求仕不遇,於是北上薊門,想在邊塞尋求報國立功的機會。怎奈——

豈無安邊書,諸將已承恩。

惆悵孫吳事,歸來獨閉門。

(《薊中作》)

儘管不能如願以償,畢竟贏得了對邊塞士卒生活實際觀察的機會。大概是在50歲之後吧,由於河西節度使哥舒翰的推薦,進入幕府任掌書記;之後,輔佐哥舒翰守潼關,由於多次深入邊塞,使他對邊塞生活有更實際更深切的瞭解。

高適,字達夫,渤海蓨(今河北滄縣)人,早年仕途失意,到天寶八年(749),詩人已48歲了,因宋州刺史張九皋的推薦,再次來長安應試,中“有道科”,被任命為封丘縣(今屬河南)尉,管全縣捕盜之類的事。卑微的官職,有限的政治舞臺,又怎麼能施展詩人經邦濟世的才華呢?這使他陷入出仕與歸隱的矛盾中,他的《封丘作》,正是他心靈的自白:我本漁樵孟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

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

只言小邑無所為,公門百事皆有期。

拜迎長官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

悲來向家問妻子,舉家盡笑今如此。

生事應須南畝田,世情盡付東流水。

夢想舊山安在哉,為銜君命日遲迴。

乃知梅福徒為爾,轉憶陶潛歸去來。我這半輩子無非是流浪於梁宋之間,寄跡於漁樵生活,也算是無拘無束地悠然自得吧。這隻可以在草澤間狂放高歌,怎麼可能委身於世俗風塵,去充當那衙門小吏?

回想一下當時入仕的初衷,無非是認為小小縣衙沒有多少事可幹,公家事縱有也是有期限的,清閒得很;哪知一入公門,不但要忍受“拜迎長官”的屈辱,還要鞭打無辜的百姓,靜夜自思,怎能不深感心靈的痛楚呢?

公罷歸來之後,想把這些傷心事向家裡人訴說吧;哪知全家人都笑我迂闊得不識時務,如今這世道哪兒不是這樣?

詩人在內心展開了激烈的鬥爭:

還是回家躬耕南畝吧,眼不見為淨,讓這世情付之流水;可是轉念一想,你為之魂牽夢縈的舊日田園又在哪裡?既領了王命到封丘任職,又能說走就走嗎?這真的使人進退難決、左右為難啊!這時候,詩人才真正懂得那漢朝做過南昌縣尉的梅福,屢次上書,總算是竭誠效忠吧,結果還不是那樣;倒不如東晉人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賦就“歸去來”!高適在封丘任職期間,寫過一首《淇上酬薛三椽並寄郭少府》詩,曾明確表示:

永願拯芻堯,孰雲千鼎鑊!

永遠願意拯救普通勞動者,即使受到刑罰也在所不辭,誓言鏗鏘,擲地有聲。

高適是個言行一致的人,在封丘的短暫時期間,他寫過很多關心民生疾苦的詩,如《自淇涉黃河途中作》組詩第九首:

朝從北岸來,泊船南河滸。

試共野人言,深覺農夫苦。去秋雖薄熟,今夏猶未雨。

耕耘日勤勞,租稅兼舄鹵。

園蔬空寥落,產業不足數。

尚有獻芹心,無因見明主。

一年到頭,農民們勤苦耕耘。本來就是瘠薄的鹽鹼地(“舄鹵”即鹽鹼地),又碰上夏季乾旱,顆粒無收,還要交納繁重的租稅,農民的日子怎麼過?

遇到水災,農民就更慘了:

傍沿鉅野澤,大水縱橫流。

蟲蛇擁獨樹,麋鹿奔行舟。

稼穡隨波瀾,西成不可求。

室居相枕藉,蛙黽聲啾啾。乃憐蟻穴漂,益羨雲禽遊。

農夫無倚首,野老生殷憂。(《東平路中遇大水》)

河川氾濫,大水橫流,莊稼都被河水捲走了,處處是蛇蟲蛙蟻,農民無家可歸,又怎能不使人深感憂慮呢?

詩人陷入深重的痛苦中,官卑職小,無能為力,向朝廷反映嗎?“尚有獻芹心,無因見明主”。皇帝怎麼會接見一個小小的縣尉?與其愛莫能助,倒不如掛冠而去!

不多久,詩人真的解印歸田了。高適再次踏入仕途是在天寶十四年(755),正值安祿山叛亂期間,他隨哥舒翰鎮守潼關。潼關失守,歌舒翰被俘,高適卻從叛軍中逃出,奔赴“行在”(皇帝離開京城後駐在的地方)。到河池郡謁見玄宗,陳述潼關失守的原因,得到玄宗嘉獎,遷官侍御史。肅宗(李亨)即位後,永王李璘起兵江南,高適奉命出任淮南節度使。協同江東節度使來瑱討平李璘。不久,四川發生叛亂,高適又被任命為蜀、彭州刺史。在平定叛亂後,就任成都尹、劍南西部節度使。代宗廣德年間召回長安,升任刑部侍郎,轉左散騎常侍,封渤海縣侯。在唐代詩壇,高適晚年成為一位最顯達的詩人。

也許有人會說,高適既已掛印歸去,為什麼又重返仕途?其實不難理解,作為一個有志氣有理想的讀書人,誰不想憑藉政治舞臺施展平生的抱負?連孔老夫子也“待價而沽”(《論語·子罕》),誰又真的願意終其一生碌碌無為呢?

當然,無論是作為封建士大夫,還是作為詩人,高適都稱得上是一位有愛心、有骨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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