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奔,浪流

浪奔,浪流

1、

年前听我妈说,大椿已经在上海立足了,坐标是上海的某个菜市场。这不由让我想起关于上海滩那些风起云涌的开端。

大椿是我一位远房亲戚的妻子,年纪大约五十出头,我喊她嫂子。每次喊她我都会想起一首歌曲,《嫂子颂》,歌词表述的形象和她很像。

大椿常年留一头短发,皮肤黝黑,身材瘦小,平胸,嗓门粗大,干起活来孔武有力,单从视觉上很难判断出她是一位女性。她脸上总是挂着笑,纵然在表达很不开心的事情也像在说一个轻快的笑话,令人相信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她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虽然看上去不像女人,干起活来也不像女人,可大椿的确是一个女人。大椿一共生了四个孩子,在我印象中她一度被定格为一个孕产妇形象。一直到生下儿子,大椿的生育生涯才告终结。

大椿并不是被迫生这么多孩子,她从不认为生孩子是不得已的使命或至高荣誉,她只是自然而然那么做。当时实行计划生育政策,大椿欣然支付了超生部分的罚款。当然,大椿的生育计划得到了丈夫和公婆的支持,是大家一起商议的结果,作为利害关系人的她自己则拥有一票否决权。

大椿生小儿子的时候我妈带上我去医院看望她,当时瘦小的她躺在病床上活像一只小动物,同病房其他的几位产妇都比她年轻健壮,但她是病房里笑声最多的一个。

大椿有一个女儿是被别人家收养的,据说前几年已经彼此知悉了,那个孩子并不愿意和她的血缘亲人们走近。和她其余三个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兄弟姐妹不同,她上了大学,而其他几个都是早早辍学加入外出务工的大潮。

大椿也早早随着儿女们加入了打工一族。一开始她只能干一点买菜做饭的活,收入比较低,但她觉得很满足,她从来没有表现出对生活的不满。虽然赚得不多,但她几乎全部能存下来,日积月累,她带回家的钱并不比其他人少。毕竟,城里挣钱机会多。

去年,大椿的小儿子计划结婚,女方的父母提出要四十万彩礼,少一分都不行,期限是三天。当时,大椿的准儿媳已经怀孕,但她父母放话说如果男方不能在三天内凑齐彩礼就要强迫女儿堕胎,并拒绝这门亲事。大椿的丈夫当时就吓得不知所措,因为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做过B超,确认胎儿是一个男孩。

大椿的丈夫是一个倔强的人,但他所处的社会地位及知识水平都没办法使其令人信服,他只是一厢情愿的倔强。当初大椿连连生女儿的时候,她丈夫甚至一度暗自崩溃,觉得自己是全村最失败的男人,是大椿让他鼓起勇气活着,并为他送来了生命的曙光:儿子。

想想看,这样一个视传宗接代为生命最高宗旨的人,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到手的孙子飞了,可三天内他根本没办法筹集四十万,他们家刚刚建好新房子,根本没有积蓄。当时大椿的丈夫已制定好plan b:以死相逼。

那天一大早,大椿的丈夫带着筹集好的九万现金以及一张三十一万的欠条,准备孤身迎战。走到村口的时候,他看到薄雾中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仔细分辨后,发现是大椿回来了。一瞬间,那个大块头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见到了久违的母亲,他快步迎上去抱着瘦小的大椿,泪飞顿作倾盆雨。事实上,那两天他每天晚上都在电话里向大椿哭诉。

大椿轻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待他平静下来后,大椿拉开手提包的一角给他看了看,他马上就乐起来了,眼泪还没来得及擦干。大椿带着丈夫回家梳洗了一番,让他换上新买的西装,带上一大包现金和一些礼品,并喊上熟睡的儿子,一家人神采奕奕地出门提亲,那画面令人顿生 “我辈岂是蓬蒿人”之感。

2.

后来才得知,大椿将好不容易盘下来的菜市场铺位转让给别人了,以换来那一笔应急钱。那个铺位对大椿来说来之不易,须知那可是上海,多少人在此奋斗多年都没有立锥之地。后来我问大椿怎么那么仓促就转了铺位,大椿说不想看到丈夫流泪,也不想找人借钱。

和大多数白手起家的人一样,大椿微薄的财富积累里布满艰辛,但她很少说起艰难的部分,即使因其他事情而偶尔涉及也是简单带过,似乎不值一提。

最早和孩子们一起外出打工时,大椿在工厂里烧饭。由于不是大厨,大椿只能打打下手,偶尔后厨人手不足时也帮烧几个菜,或买买菜。不久,许多工友开始指定要吃大椿烧的几道菜。有些工人为了省钱,只点很少的菜,大椿就将当天用不完的废弃蔬菜做成泡菜提供给他们,这样一来那些省吃俭用的人也就有了充足的下饭菜。泡菜的美味也吸引了其他人品尝,渐渐地成了食堂餐桌上的标配,以至于后来供不应求,因而被食堂列入收费菜品。

另一件影响大椿的事情是买菜。在某一次后厨财务检查中发现,大椿买菜所花的费用远低于其他采购人的支出,而买的菜品大致相同,这样一来其他的采购就被辞退了,大椿成为了采购主管。被辞退的那些人对大椿愤恨不已,他们都是当地人,食堂原是他们的天下。不久大椿就发现食堂里有不少人故意刁难她,甚至有几次她买好的菜被人进行了破坏。

大椿辞职了,离开了她生命中的第一份拿工资的工作。辞职后不少工友仍然找她要泡菜吃,大椿就在距离厂区不远的地方支了一个小门面,销售泡菜。那些工友介绍了很多他们认识的人前来购买泡菜,不久大椿就累积了一笔不小的收入。然而大椿的经营又一次引发宿敌的嫉妒,他们再次采用一些破坏活动扰乱她的经营节奏。大椿再一次选择退让,她远远离开了这块蛮荒地,去了上海城区。

大椿每天游走于上海的各大菜市场,寻找转让的铺面。她不识字,每天坐公车或走街串巷全凭记忆识路,她走丢过多次,但都顺利找了回来,最终她找到了一个理想铺位,拥有了一方合法而体面的小世界。大椿后来对我说,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好像“刚刚来到这个世界”。

我和大椿同桌吃饭的机会不多,她对于吃什么似乎概不挑剔。有一次大椿和其他几个亲戚来我家做客,我妈做其中一道菜因疏忽放了两遍盐,大家吃起来都表示太咸了,难以下咽,唯有大椿尝过之后表情淡定。还有一次,大椿一边吃饭一边和我妈很投入地讲一件事,我留意到她吃完整碗饭都没有吃一口菜。

当我有些纳闷地问起大椿,她让我为她保守一个秘密:大概在生第三个孩子之后,她就慢慢丧失了味觉。大椿的这个孩子在出生后不久就送给了别的家庭收养,她偷偷去看过她几次。这大概是大椿此生最无奈的事,她说当时经过了考虑,确认女儿在另一个家庭会得到更好的成长,才做了这个痛苦的决定。

我很好奇大椿怎么能在味觉丧失后还能做出那么好吃的泡菜,难道这就是太极里所说的“无招胜有招”?大椿听不懂我说的,她说全凭直觉。大椿的家人都不知道她丧失了味觉,她自己认为这对生活毫无妨碍,甚至有帮助,这样走南闯北的也就不那么想家,也不会在吃东西上面浪费时间。后来在我的建议下,大椿才同意找时间去医院检查。

每当听见有人谈及女权这一话题我总是会想起大椿。她欣然接受命运的安排,挑起生活的重担,走罢艰险,踏平坎坷,做生命的主人。也许有人认为她出身贫穷,没有接受教育,无从选择。事实上,人生的每时每刻都有机会选择,只不过有人选择逃避和埋怨,有人选择接受和改变。

大椿安排好儿子的婚礼后不久就外出了。和多年前一样,年过半百的她再一次两手空空地走向未知。这一次,她选择去深圳,她说有机会想去香港看看,两地离得近。她已经能认识很多字,会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甚至还会说一些英语日常用语。我总觉得,像她这样一个人,能驾驭的绝不只是几道菜的味道,而是人生百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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