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詩》:女英雄的光環下難掩悲劇底色

作為漢樂府詩的“雙壁”之一,《木蘭詩》中塑造的那位巾幗英雄形象,在這片反對戰爭、熱愛和平的土地上,歷來深受人們的喜愛。

木蘭形象穿越歷史的洪流依然能夠保持好評。

唐韋元甫《木蘭歌》贊曰:“世有臣子心,能如木蘭節?忠孝兩不渝,千古之名焉可滅。”明胡奎《斗南老人集》卷二《木蘭辭》:高度評價:“木蘭忠孝有如此,世上男兒安得知。”清同治十年《黃陂縣誌》卷七《木蘭志》亦記載:“以女子代父從徵,立功異域,上賞不受,復歸故里。烈性奇勳,流傳千古,謂之忠可也,謂之孝可也。”

從這些溢美之辭可以看出,人們肯定的是木蘭的

忠孝兩全

《木蘭詩》中有比較濃重的中原漢民族儒學思想。木蘭形象可以說是儒學理想的化身,她是集“忠、勇、仁、義、孝、悌”的完美女性。當然有人考證木蘭既有可能是位鮮卑女子,這裡我們不用糾結,總之,木蘭形象與詩歌內容的情感旨歸和審美情趣與漢民族別無二致。如此完美的木蘭當然配得上一個完美的結局,在詩歌中,十年征戰後的木蘭榮歸故里,恢復女兒身,與家人團聚。

而細讀之下,我認為這個故事其實是個悲劇。

《木蘭詩》:女英雄的光環下難掩悲劇底色

悲劇一:個人命運與集體危機

木蘭本是北方一個普通民家女子,“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開篇這兩句詩描繪了一幅男耕女織、充滿詩意的古代農耕圖。接下來“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卻在瞬間打破了這種和諧,沉重和悲悶的氣氛接踵而來。“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三言兩語,奠定了詩的社會背景基調,而“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成了木蘭命運悲劇的難解的死扣。

此時的木蘭,面臨兩難選擇:一是象徵性地嘆息一下,但不做任何打算;一是代父從軍,精心謀劃隻身前往軍營。

這是一個原本不會發生,現在卻又無法迴避的困局。而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困惑,在於木蘭有高度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即便木蘭安於待在家裡,也會受到內心的折磨:若父親入伍,不論性命是否無礙,但長期的征戰,母親年邁,他們這個家必定失去支撐;而若木蘭代父從軍,最壞的結局莫過於命喪戰場,可是即便沒有了她,家裡還有阿姊和阿弟在父母膝下盡孝。

思來想去,木蘭最終決定將承擔起家庭的責任,義無反顧地維護國家利益,而她個人幸福和需求將永遠保持緘默,這就構成了一個悲劇。人的價值和人格力量得到最大程度的提高,顯示出超常性與崇高性,木蘭的英雄形象也在開始滋長。

《木蘭詩》:女英雄的光環下難掩悲劇底色

悲劇二:性別掩飾下的優秀戰士

從軍之前“不聞機杼聲,惟聞女嘆息”的心理衝突只是木蘭心路歷程的一小段。而當真正開始踏上這條沒有回頭路的征程時,木蘭的心態和心理衝突也接踵而至。“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出發前的準備木蘭做得很足,從這些細緻的準備活動中,隱約可以看出木蘭對未來的憧憬,而真的踏上征途後,辭父別母的戀戀不捨就已經淹沒了剛開始的激情。“旦辭爺孃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孃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爺孃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征程中的木蘭,對親人與家的思念總是縈繞心頭。

但很快,這種內心的糾結終結於戰火紛飛的現實面前,生存還是毀滅的衝突取代了木蘭小兒女的思緒。特殊環境下,一個人可以突破自己原有的生理和心理承受極限,完成自己平時根本不敢想更不敢做的事。木蘭就是如此。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詩歌用這兩句把十年征戰寥寥帶過,在這十多年中,木蘭如何掩蓋女性特徵,以男性角色在軍中亮相也隻字未提。這個女子如何生存下來的,也沒有過多渲染,詩歌是用“策勳十二轉,賞賜百千強”兩句從側面渲染她的膽識與智慧。

但細想之下,在當時的情境下,木蘭是不能在任何人面前顯露半點女性特徵的。

即便女人參與男性社會角色,極有可能會比男人做得更好,但是,木蘭必須放棄自己的性別,借用男性的外在形式,去通過個人的努力獲得和男人一樣的成功,然後,獲得男性話語權下的認可和讚揚。

她不能坦坦蕩蕩以自己的自然本性在戰場上運籌帷幄,她將所有的女性特徵隱藏在戰袍下,從此改頭換面做一個男人。我們無法推測木蘭為此付出多少心力,作為一個女子,跟所有男將士同行、同吃、同住,並且沒有暴露女兒身的秘密,十餘年來,真的是太難了。但是木蘭硬是做到了,使得夥伴們“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

但這也可謂是一種悲劇:戰爭與封建禮教改變了“人性”,使女人“變成了男人”。

《木蘭詩》:女英雄的光環下難掩悲劇底色

悲劇三:戰後的在朝在野衝突

戰爭結束後,木蘭凱旋歸來。此時的木蘭又面臨一個兩難的選擇:一是接受“尚書郎”的官職,在朝輔佐君主,不過從此她要徹底放棄女性身份;一是辭封拒賞,解甲還家,這樣一來,意味著木蘭放棄她之前的所有努力,女兒身創造出的比男子漢還要優秀的成果從此成為前塵往事。

或許換個說法:如果顛覆自己的角色意識在朝為官,這會讓她不像女人,她要不斷壓抑自己,但她有可能實現更大的成就。而恢復女兒身,她不用刻意掩飾自己,但與此同時她又會失去獨立與自由,接受封建倫理道德對女性的規範與束縛。

這次,木蘭果斷明確地選擇了“願馳千里足,送兒還故鄉”。應該說,木蘭的這個選擇,比起當年代父從軍的決定要簡單得多。從表面上看,木蘭從軍本就是代父,戰爭結束了,能夠生還已經是幸事。至於立功封賞,本就是沒有想過的事情,不用過多糾結。

當然,我們可以說木蘭的這一選擇表明了不慕功名利祿、榮華富貴的高尚。但細想之,可汗是在不知木蘭以女兒之身冒名代父從軍的情況下,封為尚書郎的。但從實際上看,女子是不能接受封賞的,不然,木蘭何以用女扮男裝來代父從軍呢?

女子不能從軍,更何況接受莫大的榮耀——可汗親自封賞。

她的女子身份決定了即便是戰功顯著,也不可能為統治階級所容納,為社會所認可。從這個角度看,木蘭的這個抉擇折射出了濃濃的悲劇意識。

《木蘭詩》:女英雄的光環下難掩悲劇底色

悲劇四:現實境況下木蘭的悲劇結局

但不管怎樣,木蘭凱旋而歸,“出郭相扶將”的爺孃,“當戶理紅妝”的阿姊,“磨刀霍霍向豬羊”的小弟,乃至全村的鄉里鄉親都按捺不住激動與喜悅,熱烈隆重地迎接木蘭。此時的木蘭終於可以解放自己了——“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然後打趣見到她真容的戰友說:“雌兔腳撲朔,雄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木蘭詩》最後的這些描寫無疑加重了詩歌的喜劇色彩,木蘭的英雄形象才不是樣板化的,而是充滿俠骨柔情,彷彿鄰家女孩,可親可近。因為這是一首民歌,勞動人民喜歡喜慶氣氛,更體現了人民群眾的美好願望與追求。再者,民歌中多對女性進行稱讚也不是什麼新鮮的事情。

這種結局無疑是理想化的,是人們對英雄的傾慕和對幸福生活的一種憧憬和寄託。但理想終歸是理想,回到現實我們思考:如果沒有戰爭,木蘭會像一個正常的年青女子那樣:嫁人、生子、操勞卻安穩一生,然後享受天倫之樂。

而木蘭在二八芳齡代父從軍,一去十二年,想來是很殘酷的。一個近三十的女英雄後半生只能終生在家、盡孝雙親,這就是木蘭想要的結局嗎?還會比這更好的結局嗎?

木蘭的故事無疑充滿傳奇性,我們在讀《木蘭詩》時,大可不必一一較真,因為詩歌描述的指向的是藝術的真實,而不是生活真實。但是,木蘭這一形象的出現也值得回味,除了木蘭,後世出現其他的如樊梨花、穆桂英、梁紅玉等女性英雄,她們無不產生於社會崩壞之際,這時,女英雄的出現不但不會打破封建社會的等級秩序,對男權的專制統治構成威脅,反而更有利於促進社會安定,維護上層階級的利益。

可以說,像木蘭這樣的女性,其實也是符合封建倫理道德對女英雄的期待的。

很多時候,是時代要把一個人推上風口浪尖的,作為普通百姓,木蘭所向往的無非是過和平安寧的小日子。

《木蘭詩》:女英雄的光環下難掩悲劇底色

《木蘭詩》表面上是一首廣為流傳的英雄讚歌,但字裡行間中無不透露出悲劇底色。木蘭之所以會成為人們口中廣為流傳的英雄形象,是因為她的“忠孝兩全”很好地符合封建綱常倫理。而更多的古代女子,在和平年代深受封建倫理的束縛與壓榨,在戰爭年代卻又不自覺地聽從封建禮教的潛在話語,去追慕女英雄這一典型。我想,這才是今天提起“巾幗英雄”這個詞之後能想到的真正可悲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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