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賭的大學生:我連兩個月都沒熬過

戒賭的大學生:我連兩個月都沒熬過



戒賭的大學生:我連兩個月都沒熬過


“其實我們都很想得到幫助,走回正路,但是怕別人說我們活該,只換來鄙夷,網上號稱戒賭的社區有很多騙子,誰又能幫助我們呢?”

惡魔之手:網賭眾生相|連載07

前言

1年多前,我曾在《那些淪為賭狗的大學生》一文中,記錄了大三學生張輝在2017年被室友拉下水、沾染了網賭惡習的經歷。一位網友跟帖稱:“我就像文中的張輝,現在讀大二,一直在負債,沒有一天是正常日子。”也有網友說,張輝是不會戒賭成功的。

稿件刊發後,我忍不住叮囑張輝,“你千萬要挺住,很多網友都評論說你肯定會復賭。”當時,他信誓旦旦地做了保證。

然而,等我再找他做回訪時,才發現他早就破了戒——2017年12月,離文章發佈不足2個月,張輝開始復賭。隨後的1年多時間裡,他屢賭屢戒,已然成了一個“戒油子”。

每一次戒賭,他的生活看上去都快回歸正軌了,可那個看不見的惡魔,依舊在他身後獰笑。

絕命直播

2018年1月,一個陌生男人的臉佔據了張輝的手機屏幕——這是群管理員自拍的視頻。復賭後,張輝被拉進一個500人的戒賭群,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管理員的真容,也是最後一次。

屏幕裡,留著胡茬的管理員俯視鏡頭,鼻孔和下巴顯得尤其大,他神情淡漠、沉沉的眼皮下面有一雙死魚一樣的眼睛。隨後,張輝看見他拿起一個綠色的瓶子,裡面的液體像咳嗽糖漿,然後面對鏡頭說了一句話:“你們看看我的下場。”

接著管理員把瓶裡的液體倒進喉嚨裡,視頻隨即停止。張輝還在納悶,直到群裡有人喊:“狗管理喝了什麼?農藥嗎?”大家爭相@群管,卻再也沒有人回覆了。

“狗管理估計嚇我們吧,賭狗怎麼可能尋死呢?”有人像是自我安慰,順帶著又@了群管,還是沒人應。

群管的QQ頭像是一隻憨笑的柴犬,他本人在2017年初迷上了百家樂,家裡賣了2套房,還在外面欠著200多萬。未婚妻的錢被他賭光大半,婚禮泡湯了,他常說自己“愧對任何人,不如死了算了”。

有個賭徒曾用“戒賭吧”的名言勸慰他∶“最窮無非討飯,不死終會出頭。”還有人用激將法逼他振作:“群管你還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就給我挺住,別整天要死要活的。”然而,賭徒的終局莫過於賭命。

此前,張輝曾目睹一位老哥在“戒賭吧”裡直播燒炭自殺,也聽說一個走投無路的賭徒在百貨商廈裡跳樓,墜地前撞上玻璃擋板,身軀被攔腰斬截,“賭到最後連全屍也沒保住。”張輝有些唏噓。

就在群管理員直播喝藥的前一天晚上,他還私聊了張輝:“兄弟,你現在輸了多少錢?”

張輝回覆說:“總共輸了2萬7。”

“我要是輸你這點錢,做夢都會笑醒。”群管說。

張輝有些生氣。他經常在同學聚會和戒賭群裡聽到這句話,在他看來,這句話多少帶著些蔑視的意味,他正要發表情包懟回去,群管又補上一句:“但對你(一個)學生來說,2萬7很多了……我手頭還有100塊,現在送給你,以後好好唸書,別再把錢餵給狗莊(莊家)了。”

張輝怕其中有詐,就沒收下。自從接觸網賭以後,他不敢再接受任何來自陌生人的善意。剛進群時,有不少群成員跟他小窗私聊,起先是稱兄道弟、怒斥狗莊,其次是表達關心,勸他必須戒賭,“看到你們這些小孩賭輸了這麼多,我真的很心痛”。不久,便有人“直奔主題”——稱自己的孩子生病了,張輝看到孩子的照片和化驗單,心裡一軟,立刻借出200元,不料那位老哥轉手就賭掉了。


群管一直沒有迴音,悲傷漸漸籠罩了整個戒賭群。成員們紛紛唸叨著群管的好,有人提議:“要是誰有辦法聯繫到群管的家人就好了,大家有的話就捐一點,我算過了1月14號是群管頭七,我們都燒點紙。”

“去你媽的,群管不會死的。”有位成員罵道,“他肯定在騙我們,嚇唬我們。”張輝覺得既傷感又諷刺:這裡所有人,沒人不恨狗代(網賭代理)和騙子,現在大家反而希望群管是一個騙子。

不久,有人開始在群裡懺悔,稱自己對不起管理員,昨天他收了群管的100元紅包,忍不住去打彩了,只用了1分鐘,就揮霍了這筆特殊的“遺產”。

“那是群管最後的錢,我們所有人都沒捨得要,你活該被狗莊玩死。”有個賭徒被激怒了。那個“罪人”先在群裡捱了輪番批鬥,最後被另一位群主踢出了群。

群管生死未卜,任何人都猜不出答案。

張輝的情緒有些低落,這些年,他曾見識過身邊不少同為賭狗的同學們的“活法”——許澤為了還債借了套路貸,退學後便與張輝斷了聯繫;也有同學復賭,寄望於“回血”,他們和張輝一樣,不敢跟父母坦白;有個同學想上岸,出去做兼職,又被騙了幾百元的介紹費,最後回來復賭……

“戒賭太難了,遲早有一天我們都會做人又扮鬼,坑別人又坑自己,半死不活”。

臨近除夕,張輝退了戒賭群。

戒賭中心的學員們

2019年5月,我和張輝通了電話,張輝問我知不知道上海有個戒賭中心。“這個地方真的能幫人戒賭嗎?”帶著和張輝一樣的疑問,我和被稱為“中國公益反賭第一人”的佀國旗聊了聊。

“從2014年起,到我這裡的來訪者幾乎都是沉迷新型賭博,也就是網絡賭博,而且年齡越來越小。”佀國旗的聲音在電話裡聽上去激情澎湃,“就在你採訪的前幾個小時,我接待了一位初中生,才14歲,這是我反賭十多年接待的最小的一個”。

十多年前,佀國旗的妻子在麻將桌上輸了幾百萬,她發誓悔改,可第二天又被牌桌黏住了。佀國旗盤掉了自己的理髮店,攜妻從家鄉濮陽趕赴成都,尋找相似的受害家庭,彼此鼓勵,隨後他們輾轉到了福州,如今他的戒賭中心就開在上海的崇明島上,“機構牌照是民政局頒發的,以我自己的名字命名。”

在戒賭中心的日程表裡,學員在清晨6:40起床,7點晨跑,結束後開始晨誦國學經典,包括《論語》、《道德經》和《朱子家訓》。8:30用早餐,9點正式上課,午休後繼續學習,課程包括心理疏導和行為矯正。

據張輝介紹,這些學員中,和張輝類似的年輕人不在少數。


一天下午,在父母接連的咒罵聲中,小徐被拖進了佀國旗的辦公室,“當時我看了這個孩子的量表,發現他對賭博的依賴程度很高,賭博測試一共10條,他佔了9條”。

還沒等佀國旗提問,徐媽媽就先開了口∶“這個孩子我們不想要了。”

“人別說賭氣話、做賭氣事,你說說這孩子是什麼情況?”佀國旗說。

小徐的父母說,小徐玩百家樂已經輸了100多萬了,父母前腳剛幫他還了債務,轉眼他又添一筆新債。佀國旗問小徐,“輸了這麼多,你覺得網絡賭博公平嗎?”

小徐理直氣壯,“我覺得網賭它就是公平的。”

佀國旗讓他講講原因,小徐說網絡賭博是全國的人都在玩,莊家不可能專門追殺他一個人。

“那你覺得百家樂有‘路子’嗎?”佀國旗問,幾乎每個賭博的人都會認為自己很有經驗,都會總結一些所謂的“牌路”,比如連莊或連閒(百家樂打牌技巧)。

小徐說自己看“路子”看得很準,每次都能判斷出開什麼。

“那你給我講講這個路子是怎麼來的?”

小徐講不清楚,只好承認有時候自己也懷疑百家樂背後存在貓膩,“有時候我也能看透莊家的心思,什麼時候放水,什麼時候追殺我,所以我還是認為自己能賭贏”。

小徐最初玩百家樂贏了不少錢,十幾萬,但很快就連本帶利輸個精光。他借貸幾十萬,又獻祭給了莊家。眼看紙包不住火,小徐只得向父母坦白,父母雖說怒不可遏,但還是幫他還了賭債,逼他寫了保證書,沒收了手機,把他關在家裡。可沒過幾天,家裡又來了催債電話,說小徐在他們那裡借了10萬。

平白無故添了新債,小徐的家人感到莫名其妙——孩子整天在家裡待著,手機也被沒收,怎麼還會欠債?——在父母的逼問下,小徐才坦白,說自己還瞞了一筆5萬元的“小尾巴”,想著把這筆債贏回來。於是,趁有一天母親去超市購物,他就溜進一家手機店,借用老闆的手機登了自己的支付寶,買了一部新手機,回家又開始借貸翻本了。

“這說明他的賭癮很強了,因為人在賭博的時候,大腦會分泌內啡肽,產生一種愉悅感,嗜賭成性的人會分泌更多。”佀國旗打了個比方,“就像吸了毒品,欲罷不能。”

究其原因,小徐說,自己今年23歲了,這麼多年從來沒有為自己的事情做主。上什麼學校、做什麼工作,父母全都安排好了。只有百家樂,“我想要押莊就押莊,想要閒就買閒,我覺得特別有存在感。輸錢以後,我很心疼這些錢,但當我看到家人和親戚都為了我的事去著急,我心裡其實特別開心,終於有人在乎我的存在了”。

“我跟這個小徐太像了。”張輝感嘆,“只有在賭博的時候,我才感覺到自己活著。”

我也想“談戀愛”

“我在所有人眼裡是個透明人。”張輝說自己平常一直寡言少語,在大學的社交圈子裡顯得格格不入,和系裡同學也半生不熟,“但我其實很渴望被關注”。

為了對抗復賭的慾念,張輝嘗試過改變自己的生活,想要融入社團的圈子裡。但許多活動由於他的強行加入,氣氛迅速變得尷尬,久而久之,繼“悶油瓶”之後,他又多了“冷場小王子”的外號。他曾經的好友許澤在陷入套路貸後,再也沒有回學校,能跟張輝說得上話的朋友又少了一位。

在生活中被別人忽視,在《王者榮耀》的排位賽裡被隊友臭罵,“loser的人設就像標籤,貼在自己的臉上,怎麼也撕不掉”。標籤粘得越牢,復賭的意念愈加頻繁,2017年12月下旬,張輝選擇投降。

張輝過去玩過的賭博網站還在營業,分分彩的期數一直在往上走。他還記得第一次復賭的時間是凌晨3點多,陽臺對面的白路燈還亮著。張輝鑽出被窩,哆嗦著拔掉手機充電線,輸入那個熟悉的網址後,他才意識到“北京賽車”和“重慶時時彩”早就已經停盤了。

他在QQ郵箱裡翻找,找到一則賭場廣告,張輝輸入了網址,做了代理的新下線。

“回想起來也挺荒誕。”張輝說,那段時間裡,他一天出入賭場2到3次,在賽車遊戲裡購買9個膽碼,每個碼買11元,中獎贏10元左右,一次押錯就要吐回前幾天的全部盈利,每次贏20到30元就立即提款,當作次日的飯錢。

彩票每天開盤封盤,非贏即輸,花費幾個小時盯著10個數字,這種行為看上去無聊至極,但也給張輝按部就班的生活注入了興奮劑,“復賭其實就是用一種無聊抵抗另一種無聊”。

新代理的QQ頭像是一張標準的網紅臉,短髮、墨鏡和紅唇。過去,張輝收到的好友申請大多都是頂著這樣頭像的“狗代”,倒也見慣不怪了。

一天,如今這位“愛妃”和他發生了故事。

那是平淡無奇的一天——也是屬於大學裡“戀愛的季節”的每一天——傍晚,張輝坐在學校廣場邊的石階上,望著一對對情侶從他身旁經過。落日餘暉中,難免讓人有些孤單。手機QQ響了,代理又喊他玩“彩彩”(彩票),那晚張輝贏了錢,突然心血來潮,找代理私聊∶“你叫什麼名字?是男的還是女的?”

“我叫木木,你覺得我是男的還是女的?”代理的語音消息是女聲,聽上去和張輝年紀相仿。

“反正也無聊,你做我的女朋友吧。”張輝原以為木木會罵他,對方卻回覆∶“我已經有15個男朋友了。”

張輝心知肚明,這15個男朋友專業的說法叫“下線”,難聽的說法叫殺豬盤裡的“豬”。見他沒回復,木木又發了一條:“你幫我拉10個會員,我就做你的女朋友。”

張輝坦白說他做不到,按照他的“操守”,“賭亦有道,只賺狗莊的錢,不拉人做賭狗”。

“那你就平常流水打得多一點,在群裡帶一下氣氛,現在發預測計劃的機器人都不管用了。”

於是,張輝成為了木木的第16個“男朋友”。他很滿意自己在網賭中實現了社交生活,不僅有了個代理女友,還和其他賭徒一起討論號碼的走勢,“想想也好笑,我的朋友是賭狗,我的女朋友是‘狗代’”。


就這樣過了三四天,到了12月31號那晚,系裡舉辦了跨年文藝晚會,張輝坐在禮堂的倒數第二排,看著舞臺上的同學表演,“臺上是閃光的主角,我永遠是陰影裡的小嘍囉”,張輝在QQ空間裡發了這條說說,木木給他點了贊,很快又說:“阿輝,重慶時時彩組三(開獎的六個號碼均為3個數字一組,3個數字中有2個重複的就是組三,3個數字均不同就是組六)已經四把沒開了。”

張輝回到宿舍,在群裡跟著木木押了幾期,虧了。群成員都是木木的下線,一時間怨聲載道,罵她今天殺豬。木木沒接話,只發了一個委屈的表情。

“跟我買,時時彩個位(時時彩按投注號碼與中獎號碼按位相符情況確定中獎獎級,中獎號碼從個位對起),買138,3個號碼。”張輝也跟著木木輸掉了前幾天的盈利,在群裡跟著說。立刻有人嘲諷他,時時彩開獎就更加沒有規律,這樣隨便買3個號是白白給狗莊送錢。

“你自己看著辦吧,反正我梭哈了。”張輝曬出自己下注的截圖。

倒計時開始,膽球飛轉,張輝深呼吸,他不僅梭哈了當月的生活費,而且木木還在群裡看著,這涉及到面子問題。

那一期時時彩的個位剛好開了8,“這就是奇怪的地方,有時候你押什麼就中什麼”,群裡滿是刷屏的稱許,“女朋友”木木也給他送上飛吻,張輝感到異常滿足,“更重要的是,看著自己輸的錢贏回來,一下子絕殺,有種復仇的快感”。

群裡的氛圍被張輝帶動起來,他退出了網站,給木木打語音電話。木木接聽後,破天荒地跟他聊了20分鐘,他覺得木木很會撩撥人,聲音很甜。

剛掛電話,QQ群裡又有了騷動,原來是有個賭徒贏了5000元,提現以後,過了半小時還沒到賬,以前提款到賬不超過5分鐘。

“不可能的呢,有個會員贏了99萬,照樣給他下款了。”木木急忙解釋,“要不你再等等,把會員賬號發我,我幫你去催一下客服。”張輝慶幸自己已經提款成功了,1800元對他來說並不是小數目。

在賭場贏了錢,有個“白富美女友”,他當晚發了朋友圈自嘲“走上人生巔峰”——雖然他也很清楚,“女友”的照片是假的,到賬的1800塊也顯得不真實,很可能會吐出去。

“那陣子賭博並沒有帶給我快樂,反而是身邊有個人願意和我聊天。我每天都有講不完的話,中午1點準時跟她聊,當然有時候她很冷淡。”

“那她都回復什麼呢?”我問張輝。

張輝打了“恩”字,隨後又解釋,“無論我跟她說什麼,她都回復得很簡略,就一個字:‘恩。’”


後來有一天,張輝把盈利放在賭場賬戶,準備次日開賭,等到早晨才發現,群裡已經“爆炸”了——網站打不開了,有人@木木,但木木並不在線。

“你們聽說了嗎?”群裡某位“知情人士”說,“最近幾天菲律賓好幾家臺子被警察圍了。”

“什麼被圍了,就是跑路了唄,前幾天不是有人提款失敗了麼?”

張輝的盈利被黑了,雖然算是不輸不贏,但他有些想不通:木木是被警察抓了,還是跟著賭博公司跑路了?

不管怎樣,木木就這樣消失了,一大波代理混進群裡發註冊鏈接,當晚群就被封了。張輝失落極了,他把好友表裡的“美女”狗代們,單獨列在新的分組裡,組名取為“後宮佳麗”,過了一會兒,他又把所有佳麗的備註改成“木木”。

“有時候我還是想不通,也不知道木木到底是男是女,還有他們臺子的套路。更想不通自己為什麼還想賭……”張輝有些懊喪,反問我∶“你想通了嗎?”

打不敗的莊家

回顧自己復賭的12天——每天中午1點和木木聊天,晚上10點到11:30,跟著木木在賭博網站上押注,次日下午2:30,打開網站查看賭場為他存入的返點——這筆存款按昨日的充值和投注來計算,金額在幾十到幾百不等,為的是讓賭客再次光臨。

“女朋友”沒了,張輝有段時間不想再碰網賭了,但總有個聲音像復讀機在他的腦子裡循環播放∶“再賭一把,不管輸贏,一把就收……”

“這就是網賭的可怕之處”,復賭更像是一種強迫性行為,明明不想賭了,但在焦慮情緒的驅使下,又折返賭場開始下注,資金血虧後又加重了焦慮,為了緩解,只能不斷惡性循環。

賭癮犯了,張輝想到了彩爺代理的網站。“彩爺”是他過去的“師父”,給他講授了五花八門的賭博技巧,同時也是“狗代”,把他推入更大的火坑。

兩年前,彩爺還在教他“閃電戰”,跟他比較了賭客和賭場各自的優勢,比如賭客手中的籌碼有限,而莊家籌碼無限;又比如賭場沒有情緒,且24小時營業,而賭客常被情緒操縱,精力有限,但可以隨時離場,所以“職業賭徒要做到精明、冷靜、果斷和穩重,控制自己的貪慾和情緒”。

張輝當時很疑惑:“要是能做到這些,都能成為賭神了。”

“廢話,凡夫俗子又怎麼能贏賭場的錢?”彩爺說,“你記住,學會賭博並不完全是為了贏錢,而是讓自己學會在極端情緒下如何思考。”

當時聽了這一席話,張輝不禁將彩爺奉若神明。後來他才發現,其實彩爺說的話在網上都能查到,他曬的盈利截圖,很可能是佀國旗所說的“虛擬分”。

後來,張輝在打掃宿舍的時候,發現了床底下有一疊積灰的A4紙,紙上記滿了他曾摘錄的賭博理論。張輝只看了幾行字,很快就揉成了紙團,扔進垃圾桶,“打敗莊家就是在做夢。以前跟木木玩的時候,我沒想通,現在想通了。”張輝說,“網絡賭博可怕的地方,就是它讓你快樂的同時,掩蓋掉你過去的心病。”

發完這條微信,張輝似乎覺得還沒說到點子上,又追加了一句∶“人很容易‘活明白’,但更喜歡‘裝糊塗’。”


張輝打算重新戒賭,他在網上買了一本《賭博心理治療》,也是當前頗為流行的戒賭類書籍,他讀後才發現,這本書只是寫給治療師的教程,並非賭徒的自助手冊。

他讀得很慢,在第3頁上劃了線∶“我們做事是為了獲得某種感受,通常這種感受與我們開始選擇做該事情時的感受有所不同。”他在旁邊做了眉批:“撿錢的感覺。”

戒賭的大學生:我連兩個月都沒熬過

很快他又買了《如何邁出戒賭第一步》,這本小冊子更薄,僅111頁,卻是一本非常實用的自助手冊,書中提到了“戒賭日誌”和“盤點練習”法等等。一天,對面宿舍的師弟周奇來串門,張輝把這本書借給了他。

賭場是我家

與張輝截然相反,周奇在受訪的時候,非常喜歡發語音。他語速極快,幾乎每條都要講滿60秒。和張輝一樣,周奇也自稱“賭狗”,他欠了近10萬的賭債,“情況嚴重得多”。

周奇的母親走得早,他在父親的棍棒下長大。2004年念小學的時候,一次他數學考試不及格,父親抽出了一根鐵棍打他,周奇哭著跑出門,往爺爺家躲,沒想到父親緊追不捨,衝進家門時才被爺爺攔下來。

爺爺家的廁所門後釘著小插梢,周奇躲到裡面把門反鎖,聽著父親在外面用鐵棒敲門的聲音,坐在馬桶上哭。直到天色發黑,父親被牌友拉去搓麻將,爺爺才把他勸出來摟進懷裡。類似場景反覆出現,成了他幼時深重的陰影。

後來,周奇的父親成天泡在棋牌室,乾脆把周奇扔在爺爺家,“有些人根本就不配做家長,比如我老爸。”

2018年,周奇考上了大學,生活費不夠用時,他總要給父親撥好幾通電話。要麼就是怎麼都打不通;即便接通了,父親的錢也都“砸在麻將桌上了”。就在這時,周奇碰到了許澤,經過許澤的屢次勸說,他第一次接觸了網絡賭博。

相比張輝玩滾雪球的“以大博小”,周奇更喜歡玩“後三組六”——即後三個膽碼不重複,並且號碼在購買範圍內,即為中獎。組六賠率高,周奇的賭法也很激進,兩把不中,第三把他就下了梭哈重注。

凌晨的一次梭哈,周奇“洗白”了爺爺打來的全部生活費,那時候宿舍樓裡到處都貼著校園貸的廣告單,周奇馬上借了幾筆,過了幾天,時時彩上午剛開盤了兩期,他看了號碼的走勢圖,認為是下注的最佳時機。

按下“確認”的那一刻,周奇屏住了呼吸,此時他突然有些恍惚,接下來是他最焦慮的5分鐘∶恐懼、懊惱、沮喪、興奮、期待……“開獎結束時,轉動的數字會瞬間定住”,周奇說他總習慣閉起雙眼,右手緊握著手機,左手捂住屏幕。就像澳門賭場裡的賭客,一邊趴在牌桌上怒喊“吹”或“頂”,一邊慢慢掀起紙牌的一角。周奇捂著的手指,一點點抬起,食指、中指……最後整隻手掌猛然移開,睜開雙眼,率先映入眼瞳的,是象徵盈利的紅色數字——賬戶翻本了。

周奇提現後,立刻去ATM機取了1000塊現金,這才長長地喘了口氣。那天是星期五,下午他曠了課,趕去汽車客運站,準備回爺爺家,等到車開回了縣城,天已經黑了。

當時,周奇在街邊買了一整隻烤雞,還有爺爺愛喝的紅星二鍋頭。回到家裡,爺孫倆小酌了幾杯,周奇從書包裡掏出1000塊,硬塞到爺爺手裡,說這是做兼職掙的錢,以後他還要帶爺爺去北京一趟,完成他的心願。爺爺笑得開懷,滿面漲紅。

周奇癱在破舊的沙發上,喝乾了酒,陪爺爺看了會兒中央11套播的戲,沒過多久,眼皮就發沉了。周奇回憶說,那是他這些年最快樂的時光。

翌日晌午,周奇出門就撞見了父親,他裝作沒看見,迎面走了過去,父親在他背後喊:“怎麼不叫人?”

“呸!”周奇扭頭啐了他一口,很快就走遠了,“當時我就不認這個老爸,他從來沒有讓我快樂過,但是賭博不一樣,賭場是我家”。

禮拜二的上午,周奇就衝到許澤面前,許澤以為他賭輸了錢,正要找自己發洩,誰料周奇卻非常興奮,“你應該早點叫上我。”

許澤告訴他,自己最近要在小貸公司“擼個口子”(借款),想讓周奇幫他做擔保,到時候肯定能還上。如果周奇同意,就把自己那輛電瓶車開回去。那時周奇也沒有細想,就答應了。半小時過後,他接到一個陌生來電,號碼僅顯示“私人電話”,電話那頭的男人跟他核對了信息。

許澤抵給周奇一輛殘破的電驢子,周奇整天騎著在校園周邊閒蕩,他怎麼都想不到,自己正在一步步靠近懸崖邊緣。

癱瘓的生活

2018年末,周奇接到了第一通催收電話。對方言之鑿鑿地說,許澤在他們公司借的5萬元已經逾期,現在聯繫不到他,按雙方事前約定,這筆債務由擔保人償還。周奇怒罵了幾句,直接掐斷了電話。

僅僅過了2分鐘,對方陸續發來8條恐嚇短信,就像是事先複製好的。

周奇撥了許澤的電話,發了短信、微信和QQ,都沒有迴音。此時許澤早就音訊全無,即便是他最好的朋友張輝,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如今他留下了5萬塊的爛攤子,扔給周奇來收拾,“當初他說借3萬,現在要還借貸公司5萬”。

周奇被催收弄得心煩,天天躲在宿舍裡玩彩票,連輸了幾把。曾有人總結過“八不賭”,其中有一條就是“心煩意亂則不賭”。當他想到這條血淚忠言,為時已晚,賬戶裡只剩下一個“0”。

投注結束後,有半分鐘的封盤,接著就是開獎時間,周奇把手機屏幕蓋在床單上,1分鐘過後,他拿起手機,砸出的那些數字沒有返回來,賬戶裡依舊是“0”。周奇趕緊又下載了幾個網貸APP,焦急地等待出款,“當時‘上頭’了就不會考慮那麼多,輸光了借貸就像是下意識的”。過了一個星期後,周奇賬戶的盈虧報表幾乎全綠,下個月“每天都是還款日”,眼看還款日期逼近,周奇只能拆東牆補西牆,窟窿卻越補越大。

連父親的電話都打過來了:“你在外面不學好,平白無故欠那麼多錢,催債的都打到我這裡來了……”周奇沒有反擊,任憑父親怒斥。

負債就快超出10萬了,拿爺爺給的生活費去填窟窿,無疑是杯水車薪。還款日已經排滿,有時候一天要還2、3個網貸,手機也不定時地陷入“呼死你”模式,有天他實在忍無可忍,接通了一則電話,還沒等對方開口,就對著手機大聲嚷道∶“要錢沒有,要命一條,錢肯定還不出來,你有本事就弄死我。”

等到對方開口,周奇就後悔了,這是爺爺的聲音。原先周奇的電話一直打不通,爺爺只好換了個電話,繼續給他打。爺爺已經從父親那裡得知了欠債的事,問周奇到底欠了多少,怕他被逼債的人欺負,想幫他還掉一點。周奇鼻子一酸,跟爺爺編了謊話,在10萬塊後面去掉了一個零,說也就一兩萬,打工就能把錢換上,隨後就慌忙掛斷了。

掛了電話,周奇連抽了自己好幾個耳光,他心裡明白,爺爺的退休工資並不多,大部分都給他做生活費了,想到幾個月前對爺爺的許諾,“眼睛像進了沙子”。

這樣的情緒也沒能持續多久,催收電話就又湧來了。


“回想起那幾個月,就像做了一場噩夢,都說賭狗每天都活在夢裡,這話一點不假,我根本醒不過來,還是想最後博一把。”

那天晚上,扳本的念頭又來了。周奇想轉移注意力,騎著電瓶車去了附近的網吧,玩了兩局《英雄聯盟》,均以失敗告終。復賭的念頭一次次湧上來,坐在網吧裡,周奇不自覺地在手機裡輸入了賭博網址。準備充值時,他猶豫了一下,這是卡里最後的900元,到下星期的第一個還款,還差400,但用來當日常開銷,還能維持一段時間——可他只想賭一把。

毫無懸念,900元很快就輸光了。周奇說,當時他覺得身邊坐著另外一個自己,對著他冷嘲熱諷:“現在全輸光了,你清醒了嗎?”

此時一股煙味竄進鼻腔,鄰桌在抽菸,周奇很煩躁,猛拍了一下對方的椅背,瞪了鄰桌一眼。沒想到對方是結伴而來,鄰桌用力推了一下他的肩膀,要跟他“出去談一談”。周奇轉身就往門外跑,電驢子停在門口,周奇上了車就往前狂飆,“他們追不上了,我開上一個斜坡,很陡,整輛車在不停地晃,想剎車但是車子失靈了,我趕緊跳了車,摔到地上以後,手掌根擦掉一小塊皮,電瓶車在前面往旁邊一倒,撞在路燈杆子上,屁股後面的零件全飛了。”

坐在地下,周奇想著自己的窘境,就和撞散架的電驢一樣,癱瘓了。銀行卡里僅剩0.98元,第二天的溫飽怎麼辦?

對自己的懲罰

張輝給周奇拎來兩大包方便麵,扔在他的床鋪上。說自己手頭也緊,買不起太好的。周奇喊他一起吃,張輝連忙擺了擺手,逃回了宿舍。

自從沾染了網絡賭博,張輝就把“方便麵”當作不祥之兆,即便是看到這3個字,也會變得焦躁起來。

第一次“洗白”後,在學長的接濟下,他買了一箱老壇酸菜面,吃了將近1個月,期間他常去逛“戒賭吧”,看到老哥直播跑路也是靠方便麵墊飢,久而久之,潛意識裡總覺得方便麵就約等於“洗白”。

周奇連續吃了3天方便麵,他爸就找到學校了。周奇硬著頭皮跑到了校門口,得到的卻是“爺爺生病”的消息。父親說爺爺已經轉到省醫院了,周奇的手機總是關機,聯繫不上,他就只能到學校來尋人,“他(爺爺)在醫院裡說想見見你”。

去醫院的路上,父子倆都沒怎麼說話,“有時候他盯著我,眼神很複雜,換到我盯著他,他又轉過頭,看著車窗”。

趕到省醫院已臨近深夜,爺爺正在病床上昏睡。爺爺看上去比平常瘦了一圈,眼窩深陷,眼神有些遊離,周奇知道自己這輩子都沒法帶他去北京了。

爺爺醒了,聲音聽起來很虛弱。他希望能回家休養,既然時日無多,與其在醫院裡插著管子毫無尊嚴地走,還不如回家。

周奇的父親見狀,把周奇叫出了病房,來到樓梯拐角,“啪啪”兩記耳光就落在周奇的臉上。父親跟他說,爺爺就是想省下這筆錢,幫周奇還貸款。爺爺很執拗,父親壓根勸不動他,但這是爺爺的救命錢,誰都不能動。

父親想盤掉自己的雜貨店,打了一圈電話,有個牌友想買,但無法一次性付清。時間不等人,老人病重,兒子逾期的債務越來越多,父親就一直蹲在醫院門口抽悶煙,時不時揪著自己的頭髮,背影悽惶。

“我大半輩子都毀在麻將桌上了,打死都想不到你會走我的老路。”父親告訴周奇,“你趕緊把賭博給我戒了,不然這輩子就算把命搭上也沒用。你再想去賭,也得想想爺爺吧。再找親戚借點,剩下的慢慢還,也就日子過得緊點,每天少抽幾包煙。”

至今,周奇回想起這一幕,都感覺極其荒謬。他和父親這對冤家,竟然因為還賭債,首次達成了和解,“爺爺生病後,父親變了很多,我估計是爺爺在病床上跟他說了什麼,我們之間的關係才開始緩和”。

在醫院,父親四處借錢,先幫周奇還了2萬。父親把周奇送上回學校的車,又硬塞給他300塊錢。

回了學校,張輝開始帶著周奇去做兼職,平常是在食堂當勤雜工,月酬600,但包三餐,算是解決了吃飯問題。到了雙休日,他們再出去發傳單、當服務員。

“如果你以前看過戒賭吧,經常會看到這句話,當你網賭一天就贏了幾個月的工資,這時候你的價值觀就被改變了。”周奇說,“現在,我只能靠搬磚來矯正不勞而獲的觀念。”


話雖如此,周奇的賭癮依舊發作了。

深夜,在輸入網站的賬號密碼後,周奇忽然想起了爺爺,暗罵自己不是人,衝進廁所,用冷水不斷澆自己,渴望自己能趕快清醒。可“心裡還是癢”,一邊想著“只玩兩把”,一邊又想把手機扔出陽臺。

周奇覺得自己右手的拇指怎麼都不聽使喚,乾脆挽起袖子,對準自己的手腕,狠狠一口咬了下去,深深的牙印裡滲出了血,復賭的妄念這才被劇痛暫時壓制住,可 “心裡還是像蟲子在爬”。

周奇撥了張輝的電話,對面宿舍的門開了,張輝出來抱怨了他幾句,周奇沒多說,把手機塞到張輝手裡,讓他代為保管。第二天一早,他才坦白了夜裡犯癮的事。

兩人去了學校的心理諮詢室,明明是工作時間,門卻緊鎖著,醫務處的阿姨講,這間心理諮詢室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開了。他們面面相覷,失望地離開大樓。

“其實我們都很想得到幫助,走回正路,但是怕別人說我們活該,只換來鄙夷,網上號稱戒賭的社區有很多騙子,誰又能幫助我們呢?”

張輝把戒賭書籍借給周奇,跟他一起刪光了所有的賭博群和代理的QQ,想徹底遠離這個圈子,可代理廣告還是不間斷地來騷擾。他們只能約好相互監督,網賭的念頭時常冒出來,就靠打工分散注意力,“就像是在懲罰自己,這也是戒賭唯一的方法”。

後記

這些年,網絡賭博一直擁有極強的可得性,一部手機即可操作,很容易成癮。

當網賭的黑手伸向了校園,到底有多少年輕人深陷泥淖,是一個無法統計的數據,正如誰也無法回答,到底有多少個賭博網站。

沒有任何自主經濟來源的學生在染上賭癮後,更容易走上歪路——張輝和周奇都對我表達過,自己曾有過犯罪的想法,張輝想去做刷單代理,把自己輸掉的錢從別人那裡騙回來,而周奇想過去偷同學的蘋果手機。所幸,他們都扼住了這些更黑暗的念頭。

張輝說,現在自己正在遠離任何與網賭有關的圈子,包括戒賭社區,這是自己目前戒賭的主要途徑。至於網賭中心,“既然戒賭不是公益的、要收費,那賭博的人都輸得傾家蕩產了,哪裡還有錢戒賭呢?”

周奇則對我說:“我希望你能把我的故事寫下來。我戒得太晚了,到還清債務的那一天,爺爺可能已經不在了。”

題圖:《老千3:獨眼傑克》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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