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週書記:終將要到來的……末日之戰

一週書記:終將要到來的……末日之戰

菲利普·林伯裡、伊莎貝爾·奧克肖特的《失控的農業:廉價肉品的真實代價》(原書名:Farmageddon: The True Cost of Cheap Meat,2014年;鄭襄憶、遊卉庭譯,人民日報出版社,2019年5月)是一部很有現實意義的警世之作。“本書作者耗時兩年多,實地訪察全球各地的農業狀況,結合大量科學數據,揭露現代集約化農業是如何在‘養活全球人口’的美好願景下,走上了一條損害動物福利、汙染地球環境乃至危害人類自身的歧途:動物困在狹小的農場裡,超越極限地生產肉、蛋、奶,默默消耗了全球一半的抗生素,以致催生抗藥性極強的超級細菌;全球三分之一的穀物成了農場動物的飼料,卻有大量窮人在忍飢挨餓;大型養殖場製造出巨量的排洩物和有毒氣體,乾淨的水和空氣成為其周圍居民的奢求;發展中國家的農民為購買強效農藥和轉基因種子,舉債甚至破產,最終走上自殺一途……當前農業是否有更好的運作方式?通過精確的數據與生動的實地調查報告,本書以求實的科學精神和動情的人文關懷,向我們敲響了警鐘:倘若不加以反思與改變,農業將成為我們的末日;如何發展農業,與人類的未來、地球的明天息息相關。”這是該書的推薦語(見封底),非常概括和精準,可以幫助讀者迅速瞭解該書的核心內容。

中譯本書名“失控的農業”的翻譯比較有意思,也是費了心。“失控”符合該書的主要議題,而且是一個可以被接受的措辭,但是也必須看到它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原書名的調門。根據該書第13頁“推薦序二”的註釋2提供的信息,原書名“Farmageddon”應是來自1999年加拿大農民作家布魯斯特·寧恩(Brewster Kneen)的自撰詞,原意應該是“末日農業”,意指農業面臨生死存亡的關頭,並以世界末日前的善惡對決之戰(Armgeddon)做比喻。該書的評論者畢·威爾森(Bee Wilson)思考的問題是,“如果‘末日之戰’(Armageddon)那麼容易避免,就不會是‘末日之戰’了”(13頁)。從該書披露的世界各地集約化農業造成的危害來看,這種發展道路的確是一條通向“末日之戰”的危險之途,來自聖經中的世界末日之前善與惡大決戰的涵義也絕非危言聳聽。在“失控”與“末日”的對比之間,折射出對問題嚴重性的不同認識;如果僅僅是“失控”,恐怕難以完整傳達出作者欲警醒世人迷途知返和訴諸行動的意圖。

說到工廠式飼養場,在許多城市人的生活經驗中糾結的恐怕還是便宜肉價與食用品質的矛盾,與“末日”感很難扯上關係。該書從很多方面披露和論述“末日”是如何伴隨著集約化農業而降臨的,其中第七章專門談集約化農業與病毒和傳染病的關係,在當下疫情威脅全球之際應該更能引起人們的重視和思考。事情總是這樣的,在最初的苗頭剛出現時就有有識之士鳴槍警告,但是無法引起人們重視。1953年5月13日英國衛生大臣向下議院提出《治療物質(防止藥物濫用)法案》,其中第二條提議農民有權喂農場動物吃抗生素以刺激生長,當時就有兩位議員提出異議,認為有許多風險,但是不被出席會議的其他議員嚴肅看待。結果導致抗生素對人體失去強大的效力,來自食用動物的具抗藥性細菌會轉移到人類身上,抗藥性金黃色葡萄球菌對人體健康帶來威脅,越來越多的食物中毒案例是由具抗藥性的病菌引起,歐盟國家每年有兩萬五千人因感染具抗藥性細菌而死亡。(161頁)除此以外,更嚴重的是集約化飼養牲畜為豬流感、禽流感這類疾病提供了新的發展路線和散播途徑。在所有致病的細菌、病毒或其他微生物中,約有三分之二是來自動物的人畜共患疾病。禽流感和豬流感等病毒性疾病就與集約化農業密切相關。例如高致病性禽流感病毒H5Nl,就是在遠東地區的養雞業快速擴張時出現的。截至2011年8月,確診感染H5Nl的五百六十四人中有三百三十人死亡,死亡率達到百分之五十九。雖然目前H5Nl還不太容易在人類之間傳播,但最可怕的是病毒每次感染人類後,就有機會發生突變,傳染力可能大幅提升並導致全球性的疫情。科學家已經證實H5Nl只要轉型幾次,就可以變得跟季節性流感一樣極具傳染力,在2006年《柳葉刀》期刊上有幾名公共衛生專家預測這種大範圍流感疫情可能導致全球六千兩百萬人死亡,且多半發生在發展中國家。(165頁)2009年初,位於墨西哥東南部高山深處、擁有大型工業化養豬場的拉格洛里亞小鎮最早出現豬流感,這種由含有豬、鳥和人類流感基因物質的高傳染力新病毒很快傳播出去,該小鎮成為豬流感“原爆點”(ground zero)。到了8月底,共一百八十個國家受到影響;在短短一年內,全球與此病毒相關的死亡人數就超過一萬八千人。今天在拉格洛里亞中央的小公園裡,有一座與真人同樣大小的小男孩雕像,他就是第一個確診案例的患者,被稱為“原發兒童”(kid zero ),它銘刻著拉格洛里亞居民的痛苦記憶。三年之後本書作者來到這裡採訪,一方面感到整個社區裡的氣憤和恐懼並未隨時間而淡化,另一方面他不得不面對的事實是:早在2007年當地居民就抗議修建大型養豬場,結果被當局平息下去;由於各種干擾,大型養豬場是病毒源頭的證據還是沒有找到,有人說這是從美國傳過來的;當地還要修建新的養豬場,告示牌已經豎立起來;居民說水的汙染情況依舊;疫情過後再也沒有媒體關注這裡發生的事情,社區居民們只能孤軍奮戰。(178頁)今天,對於這樣的悲劇情節人們已經不陌生了,但是如果想到要抗拒的不是濫捕濫吃野生動物的陋習,而是在陽光下大張旗鼓地發展的集約化農業,恐怕還是難以產生抗爭的激情,或者知難而退。

現代集約化農業造成的資源浪費、汙染地球環境乃至危害人類健康的惡果在光天化日之下本來是很難長期掩藏的,但是為什麼還能高歌猛進,幾十年來一路通向“末日農業”的迷途?本書並沒有集中回答這個問題,但是圍繞這個問題的答案不斷出現在各個方面的各種案例之中。觀其要者,起碼有這幾點:

一,利益驅動,牽涉面廣。“圍繞著工廠式農場發展出了一個完整的產業,包含開發最新動物品的育種公司、擁有最新配方的飼料公司、在農業期刊上大打商品廣告的製藥公司,還有設備製造商。科學家往往受僱於既得利益者,為支持新做法建立證據基礎。……在這背後有這麼多利益關涉,難怪工業化農業攜帶強大的破壞動能,扶搖而上。”(146頁)

受利益驅動的不僅僅是行業巨頭,在這生產鏈條上的每一個體都有可能因利益關係而支持或保持沉默。例如根據英國法律規定,屠宰場一定要有獸醫監督待宰動物的運輸、宰殺的全過程,有權停止任何不符合規定的操作。但是實際上如果下令停工,會遭受這條生產線上所有環節的工人、檢查人員、經理、司機甚至超市採購員的不滿,這位獸醫在巨大的壓力之下只能被迫接受非常不理想的狀況。在飼養場工作的獸醫同樣面臨這樣的境況,他們的職責就是確保動物能持續產出足夠的奶水或雞蛋並且活到能獲得最大利潤的時候宰殺,指控企業虐待動物只能失去工作。從整個社會消費體系來看也是一種利益驅動,超市和快餐連鎖店代表了公眾對於便宜的肉類食品的需求,工業化農業以其價格、生產規模、集中化供應與標準化配送滿足這種需求。而作為公共管理者的政府在集約化農業的發展中也是巨大的獲利者,獲利的方式多種多樣,在全球化的語境中更有跨國獲利的可能。例如書中談到由於工業化飼養場需要有更多土地種植飼料, “在非洲,軍閥或政府犧牲當地人民的利益,毫不在意地將土地賣給外國公司,這類例子不勝枚舉。”(227頁)

二,虛假宣傳和隱瞞真實信息。農業傳媒和出版商要依賴來自殺蟲藥、肥料、飼料、製藥和農業設備商的廣告收入來謀利,因此大力鼓吹集約化農業,同時要在輿論上打壓對農業集約化發展表示憂心和質疑的人士,把他們扣上“反農”的帽子。“媒體不斷播放各界給農夫的建議:來自熱切推銷新產品的業務員,或是深信工廠式農業是唯一解決方法的政府和業界相關機構。也難怪農夫們就這樣被連哄帶騙地成為集約化的忠實信徒,而堅決抵抗批評聲浪;畢竟,他們只是聽從那些送上門來的建議,相信集約化就是未來。”(334頁)另一種形式的宣傳是飼養場精心設計的各種遊客參觀中心、“農場知識展示區”,宣傳如何保護環境、促進經濟發展。“遊客中心自然不會觸及大型奶牛場任何危害環境或健康的議題,但有幾塊資訊看板介紹廢棄物的處理流程,讓人看了認為這些奶牛場不僅無害,而且還非常好。遊客中心呈現給大眾的內容嚴重失實。”(41頁)對農民的虛假宣傳更是直接導致傳統農業的衰落。“研究結果揭露,農民對生物科技公司人員或政府官員的三寸不爛之舌毫無招架之力。該研究發現,很多農民必須仰賴肥料或農藥公司人員提供種子或作物維護的建議。歸結起來,這群業務兜售的是‘對富裕成功的幻想’,促使農民願意冒‘極高的風險’,例如放棄傳統的作物輪耕等。”(271頁)

至於隱瞞真實信息則更是常見,作者從超市貨架上的許多肉品就想到“都有著你無法從標籤上得知的不可告人的秘密——它的生產方式。……一些生產者竭盡全力地隱藏生產方式,將遮蓋的面紗罩得更緊實。”作者還提到美國的所謂“農業封口”法律(ag-gag law ),該法律規定未經許可不準對集約農業的相關場地進行拍照或錄影,“這不禁讓人質疑,他們究竟想隱藏什麼?”(32頁) 當拉格洛里亞發生疫情之後,農場主宣稱墨西哥的公共衛生部門檢測過公司的廠房,沒有任何與流感相關的跡象。2009年夏天,在法國布列塔尼海灘上一名清理海藻的員工被這些藻類在腐爛後釋放出硫化氫和其他有毒氣體毒死,政府的驗屍結果顯示起因可能是硫化氫中毒常見的致命病徵肺水腫,但是擔心引起公眾恐慌而在報道中將莫爾富瓦斯的死因歸結於他較差的健康狀況和吸菸習慣。那些有毒藻類瘋長的原因是附近養豬場排出的汙水成為它們的營養源。(195—196頁)

三,真相複雜,責任模糊。探尋真相與追究責任緊密聯繫,這使得探尋真相的過程變得複雜和艱難,而且在科學問題上的“真相”經常也是一個複雜的、有待證實的問題。因此,“對於集約化農業如何造就細菌的抗藥性和兇猛的病毒性疾病的增加許多科學家似乎仍閉口不談。這是個複雜的科學領域,來自業界的壓力甚大,而且想從頭到尾追蹤食物鏈中一個特定的抗藥性問題,曠日費時;研究的精確性也不易達成,因為細菌在過程中常常略有改變。從集約化農業體系中獲利的企業,自然不會放過任何證據上的漏洞。有些人甚至宣稱,工廠式農場的鐵籠或漏縫地板能減少疾病發生,為消費者加強食品安全……。”(166頁)又例如,美國切薩皮克灣河水汙染嚴重,原因是殺蟲劑和養雞場的排洩物,這裡的保護環境團體負責人貝齊最大的憂慮是問責制的缺乏,他感到任何跟農業相關的事似乎都蒙上了一層神秘面紗,難以分辨哪些是好人、哪些是壞人,使人沒有辦法處理汙染問題。(75頁)於是才會出現把一切怪罪於野生鳥類的藉口,而不願意針對問題的根源——工廠式農場系統採取任何行動。

說到這裡,從威脅全球的豬流感、禽流感疫情到造成集約化農業即使危害極大仍然迅猛發展的原因,我們應該理解原書名“末日農業”(Farmageddon)的涵義,正如神經學家兼公共衛生專家阿伊莎·阿赫塔(Aysha Akhtar)所下的結論:“我們人類將數十億動物關在工廠式農場裡,為致命且高傳染性的病毒打造了一個世界範圍的自然實驗室,它們在其中可以迅速發展。”;她甚至指出,“殺戮和製造混亂不是恐怖分子的專利,工廠式農場恐怕比任何恐怖分子更有做出這些事的潛力。”(167頁)把集約化農業生產與恐怖主義聯繫起來,可見這位公共衛生專家的內心是何等的激憤。這樣我們就不難明白“末日之戰”(Armageddon)這個隱喻的深刻意義:這是一場終於要到來的末日之戰,一方是人類與地球家園的永恆福祉,另一方是發展價值觀的迷失與少數集團的利益壟斷與謊言,是在不斷付出慘重代價而又不斷忘卻教訓、不斷重蹈覆轍的進程中註定要到來的末日之戰。

如何才能在這場與人類命運攸關的末日之戰中取得勝利?作者的答案看起來很簡單:“要避免農業末日其實不難,只要我們確認購買的產品來自真正在土地上生長的動物(放養、有機),優先選擇當地食材或是我們信任的零售業者,買了就吃掉以避免浪費食物,同時停止過度吃肉,這樣一來,我們就能用有益於鄉村、自身健康和動物福利的方式,盛滿我們的餐盤。”(360頁)在全書正文的最後的一段再次重複了這樣的意思:“最簡單的方法——比如買什麼吃什麼,而不是丟掉食物,吃少量但優質的肉品——都能發揮作用;而消費者放棄工業化農業產出的食品,選擇非籠養、放牧或有機產品,就能引起超市和決策者留意。事情開始改變了——從農業末日轉變為人類、動物和地球的更美好未來。”(366頁)這是一個由消費者的覺悟與行動倒逼農業生產方式改革的方案,從邏輯上說當然自洽,但是在實踐中如何實現則仍是一個問題,而且是一個最為艱難的問題。但是不管怎麼說,作為個人我們的確沒有理由在這場事關人類命運的“末日之戰”中置身事外。

說到個人行為,書中有兩個人的故事令我很感興趣和神往。

帝王斑蝶每年秋天的遷徙是大自然中最壯觀的一幕。它們從美國北部各州啟程,往南飛越數千公里到墨西哥然後再返回美國。它們的翅膀橘黑交錯如彩繪玻璃窗,它們柔弱嬌嫩,以時速7英里左右的速度飛行,穿過公路、大煙囪、鐵軌、架線塔和發電廠排放的有毒黑煙,飛越河流、山脈、鄉鎮、城市,歷經狂風暴雨、千辛萬苦,數百萬只蝴蝶在遷徙的過程中死亡,但仍有數百萬只蝴蝶堅持到最後目的地,墨西哥新火山岩高原上的松樹和冷杉森林。它們以前從未來過,以後也不會再來,參與遷徙的每一隻蝴蝶都是新的成員,它們擁有某種內生的導航機制。在20世紀70年代以前,世界上沒有人知道帝王斑蝶的偉大之旅。皇家安大略博物館昆蟲館館長、生物學家弗雷德·厄克特(Fred Urquhart)從1937年始追蹤帝王斑蝶的活動路線並投入畢生心血,他成功地在蝴蝶的翅膀上貼上寫有“請送至加拿大多倫多大學動物學系”字樣的標籤,在地圖上註記看到或發現它們的時間和地點;同時發起成立“國際遷徙協會”,每個義工都按照說明捉到帝王斑蝶就貼上標籤和釋放它們。1975年1月9日謎團終於解開,厄克特夫婦了在墨西哥的這座“蝴蝶山”親眼看到畢生追尋的帝王斑蝶群落,蝴蝶翅膀上有義工貼的標籤。他們夫婦內心的激動可想而知。但是,目前帝王斑蝶的數量不斷減少,原因是集約化農業使用的殺蟲劑和除草劑消滅了帝王斑蝶很愛乳草,它們一直喜歡在這種草裡產卵。

另一位就是本書作者菲利普·林伯裡,他對動物、對大自然的感情與審美感受非常樸素和動人。

1997年,林伯裡在阿姆斯特丹參加示威運動,“這場運動是世界農場動物福利協會要求改變歐盟法例的持久戰的巔峰時刻,我們的訴求是希望動物能被歸類為‘有感知力的生命’(sentient beings),也就是取得官方對動物能感覺疼痛與痛苦的承認。我們舉著彩色旗幟和橫幅標語在灼熱的太陽底下游行,但汗水沒有白流,因為這場抗議活動成為動物福利的轉折點。”(55頁) 1999年他在歐洲各國奔走,試圖說服歐盟禁止層架式貯籠飼養。這是一場艱苦的戰鬥,最終也取得了勝利。“我們的抗議活動總是豐富多樣且帶著微笑”,揮舞旗幟、寫信,以及向廣大人民群眾講清楚事情的真相。

從自然之子到社會之子,這兩位前驅者的故事再次說明末日之戰終將到來。作者說,五百年前的阿茲臺克人認為蝴蝶是亡者的靈魂變成的,並稱它們為“永恆的日之舞者”。這也未嘗不可以看作是“末日之戰”的圖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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