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人

红楼梦中人

我发现不少现代作家以红楼中人来自比。

聂绀弩与萧红曾经有一段对话:“萧红,你是才女,如果去应武则天皇上的考试,究竟能考好高,很难说,总之,当在唐闺臣前后……”“你完全错了。我是《红楼梦》里的人,不是《镜花缘》里的人。”这使聂绀弩很意外,他不知道萧红会是《红楼梦》里的谁?然而萧红说,她是《红楼梦》里的痴丫头香菱,有香菱的颠沛流离、逆来顺受的命运,也像香菱那样学诗着了魔,却是天籁般通透灵性的人,不凭学力而追踪悟性。萧红在《红楼梦》中,定然是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也看到了普天下女人“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命运。骆宾基在《萧红小传》中记述了萧红生命中最后的时刻,当萧红在香港临终时,提到了念念不忘的半部红楼,年仅32岁的她伤感地说:“我本来还想写些东西,可是我知道我就要离开你们了,留着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去了……”弥留之际,她已不能说话,在纸上写下遗言:“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半部红楼憾人生,这是对最后的萧红的一种归结。

红楼梦中人

“平生骚怨寄红楼”的吴宓非常喜爱林黛玉,更以宝玉的知音自居,为此他把自己比做《红楼梦》中紫鹃和妙玉,也许他认为这两个人物的性格与命运和自己最为接近吧?在他看来,黛玉是中国女性中最美好的人物,能够像紫鹃那样无限忠诚和深情地服侍黛玉,是自己的最高理想。至于妙玉,其才智聪明并不下于黛玉,而且同样清高、孤独,一样的多愁善感,一样具有感人的悲剧结局,其对宝玉的精神恋爱,也正是吴宓在现实中所追求的境界,所以他欣然引以为荣。坊间流传过一个吴宓恋黛成癖的故事:西南联大旁的文林街上,有一家脏兮兮的小饭馆,为招揽顾客,店名借的是林妹妹的光。一于,吴宓走过,抬头忽见“潇湘馆”三字,大怒,认为是对黛玉的亵渎,举起文明棍就要砸那块招牌,完全是一入了戏的紫鹃的样子。而吴宓以孤傲的妙玉自况,更具有他对文学理解极其个人化的色彩。

杨绛也喜欢妙玉,她兼擅著译,珠玉纷陈,却自谦为“坛下人”,意谓她游移于文坛之下,和《红楼梦》中妙玉自称“槛外人”相似,这个自比与杨绛一生索落自甘、杜门避嚣的性格是相一致的。还有一次,杨绛又自比为《红楼梦》中的秋纹,“我只领太太的恩典”,表示不管事体好坏,领取眼前便是。她与钱钟书偕隐乱世红尘,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平静的生活,就是因为抱持这份自甘人生边缘的性情。

红楼梦中人

在某种程度上,自比为红楼中人的知识分子,一方面对《红楼梦》的喜爱到了相当痴迷的地步,另一方面,他们的研究创作和个人生活,也与《红楼梦》建立了不可分离的联系,所以在《红楼梦》所提供的众多面目鲜明的人物画廓中,找到自身的投影。

我也注意到,有的作家爱红成癖却不愿自比红楼中人,例如,以一种近乎疯狂的状态迷恋《红楼梦》的张爱玲。她的红楼梦情结贯穿一生,她甚至到了把《红楼梦》当做了自己生活的良药的地步,“偶遇拂逆,事无大小,只要‘详’一会红楼梦就好了。”但为什么张爱玲不愿自比红楼中人呢?据胡兰成所说:

无论她(张爱玲)在看什么,她仍只是她自己,不致与书中人同哀乐,清洁到好像不染红尘。……爱玲可以与《金瓶梅》里的潘金莲、李瓶儿知心,但是绝不同情她们,与《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薜宝钗、凤姐、晴雯、袭人,乃至赵姨娘等亦知心,但是绝不想要拿她们中的谁来比自己。

胡兰成深知张爱玲骨子里那一点自私清冷,说她是“陌上游春赏花,亦不落情缘的一个人”,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其实,张爱玲不愿自比红楼中的某个人物,毋宁说她的心气是要统揽整个红楼世界。张爱玲在后半生以巨大的热情和毅力做着一件事:写作《红楼梦魇》。这个书名本身就带有自嘲的意味,是说自己对《红楼梦》就像中了魔道一般。她说:

我这人乏善足陈,…… 但是只要是真喜欢什么,确实什么都不管,…… 十年的功夫就这样掼下去不能不说是豪举,正是:十年一觉迷考证,羸得红楼梦魇名。

躲进红楼成一统,晚年张爱玲活在自己设置的与世隔绝的状态里。《红楼梦》研究已完全融入她的生活方式,甚至到了“熟极而流”、“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点的字自会蹦出来”的地步。“中了魔道”的张爱玲如同曹雪芹的助手一样,夙兴夜寐地与曹公探讨“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各项细节,分析品评贾府上下人等的心理,完全沉入了那个富丽风流的往昔年代中。一朝惊起,难免发出人生如梦、恍然隔世的叹息,所以才会说自己“羸得红楼梦魇名”。我从图书馆借过《红楼梦魇》读,薄薄的一本。零零碎碎,絮絮叨叨,各种版本考辨,各种细节阐述,入梦太深,感悟太透。难怪红学研究专家周汝昌周先生提到张爱玲和她的《红楼梦魇》,一语中的说张爱玲“定是红楼梦中人”。觉得张爱玲可以穿越时光回到当年,曹雪芹坐在昏暗的灯前奋笔疾书,一代才女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研磨,写到伤心处,两人相对叹息。

红楼梦中人

《红楼梦》——中国三百年来一道唯一拿得出手的小说巨篇,孤独地屹立在中国文学原野上的一株参天大树,为什么三百年来,一代又一代的人试图梦入红楼、情天孽海,如一支支溪流汇入越来越宽阔的这条母亲河,波光粼粼永不枯涸。一部《红楼梦》写尽了天下各种人性痴缠,其所描写的对恋人的痴情,对权利的痴迷,对财富的痴狂,对情色的痴颠,无不是透过一个“痴”字写尽世态百相。“痴”实乃情到极处的状态,也许阅读《红楼梦》,也首先要做到一个“痴”字,全身心沉迷陷溺,才能解悟其中诸多的“痴”。

槎通碧汉无多路,梦入红楼第几层?梦中人梦中寻,晨起拉开帘拢,四野一望,雪已经积的那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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