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訟”的生命力|天同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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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訟”的生命力|天同文化

注:本文發表於《方圓》雜誌2019年6月下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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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訟”的生命力|天同文化


閒來讀一本官箴書,看到清代康熙朝重臣劉兆麒寫給老百姓的一則告示,其中有這麼一段:


爾民不忍一朝,罔顧後患,往往以睚眥小忿,鼠雀微嫌,動輒興詞告訐,殊不知一經準行,身不由己。若遇清正官府,聽斷分明,雖不至害及身家,也不免追呼刑責之苦。乃有一種不肖有司,罔知潔己愛民,惟務婪私黷貨,方準狀之時,非家人衙役乞恩,即紳衿勢豪關說;及審問之日,非朱價公費暗送,即鄉親遊客抽豐。不論情理之短長,惟視錢財為曲直。而且衙門使用,則差人有費,押保亦有費,不止打點承行吏書。至於苛取贖鍰,則被告有罰,原告亦有罰,甚而罰及地方幹證。若其酷刑拷詐,狡計誅求,出人意表之外,又難臆度而枚舉矣。所以小民一犯官司未有不身家隨盡者,嗟爾鄉愚何苦以太平無事之身,甘心為貪蠹咀嚼。怪此劣職,乃負茲誠求乳保之任,恣意為軒冕虎狼,真可憐可恨也。


這段話意在勸諭百姓息訟——告狀到了官府,不僅免不了要吃苦受罪,遇到“不肖有司”,還可能傾家蕩產、家破人亡,所以奉勸大家,安享太平,不要訴訟,免得自找苦吃。在歷代的官箴書中,這樣的勸誡幾乎俯拾皆是,大多數言辭懇切,語重心長,但說教味比較濃,因為他們的起點都是孔夫子的一句話:“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有聖人的話一錘定音在前,後人的闡釋不可能有太多發揮的餘地。劉兆麒在這篇告示中卻頗為實在地“自曝家醜”,不講什麼大道理,反正來衙門打官司對你沒什麼好處。


劉兆麒的告示只是中國古代廣闊的“無訟”圖景中一個小小的註腳。從中我們可以看出,中國古人推崇無訟,並不只是對聖人語錄的堅定恪守,也不純粹把它作為一種理想,而有很多實實在在的考量。首先,“無訟”並不是否定或者貶低司法。相反,作為國家機器的一部分,司法有著崇高的地位,“定紛止爭”也是各級政府的重要職責。孔子本人就擔任過魯國的最高司法官大司寇。不輕易啟動司法程序,更重要的意義在於對司法的尊重和敬畏。第二,“無訟”是司法資源分配的現實策略。雖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中國古代“王權止於縣政”。根據《大清會典》記載,清代大概全國共有州縣官1400多人,州縣佐貳官3000多人,平均每州縣只有佐貳2.1人,實際上大部分州縣都沒有設置縣丞、主簿等官。有限的司法資源無法普及到更廣闊的疆域,“無訟”實際上意味著鼓勵更多訴訟以外的糾紛解決方式。第三,“無訟”也是對老百姓切身利益的保護。這一點劉兆麒說得比較透徹,民間更有“衙門口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衙門一點朱,民間一片血”的諺語。難以保證公正公平的司法,很可能帶來二次傷害。


“無訟”作為教化的那一部分功能,當然因為不再有話語正當性而落寞了,但其基於現實考量而做出的指引卻仍然有強大的生命力——尊重和敬畏司法,不輕易,更不能惡意啟動司法程序;倡導替代糾紛解決機制,鼓勵調解和解,設置簡易程序,避免司法資源的浪費……而且這些現實的考量,隨著信息時代的到來,還會有新的價值。


首先,“無訟”是信息爆炸下一種以終為始的風險防範理念。信息大爆炸帶來了風險大爆炸。信息技術讓行動的效率無限提高,成本無限降低,同時也讓風險種類和速度都無限擴張。作為個人與企業,在發表言論和做出行為之前,如果都能考慮可能存在的爭議,在決策前加入規避爭議的因素,就有可能避免陷入訟累的窘境。在這裡,“無訟”指的就是一種對待風險的審慎態度。


其次,“無訟”是新熟人社會中一條行之有效的準則。一般都認為,是工業革命帶來的大規模生產和城市擴張打破了熟人社會的平靜,從而進入到陌生人社會,進而必須依靠法治來調整行為。而信息技術革命正試圖扭轉這一趨勢,重新構建起“雞犬相聞”的新熟人社會,“地球村”是對此最老套而大膽的比喻。通過信息技術,在一個個新的熟人圈子裡,人與人之間的聯繫更加緊密,溝通更加便捷,互相依靠,互相熟悉,人們不再生活在孤島中。身處其中的每個人都能體會到,這樣的新熟人社會正在一步步到來。在這樣的熟人社會里,以“無訟”為代表的行為準則將煥發出新的活力。


最後,“無訟”可能成為變化世界裡一條必走之路。所謂“天不變,道亦不變”的日子早就一去不復返了,我們在變化的列車上一直加速度前進。司法的權威向來依靠其專業性和確定性。而在這樣的大變化面前,面對前所未有的新問題,面對瞬息萬變的新事物,專業和確定不再難麼容易獲得。更多時候,我們也許不得不求助於抽象的正義和倫理,而不是具體的規則和裁判。最終解決爭議的,也許不是法官,而是來自一個共同體的集體共識——這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無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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