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与防晒 Via 季康

至少现在大多数女性都意识到防晒的重要性。可以看到,多数微信公众号(丁香医生、果壳及其旗下的美丽也是技术活等)在传播防晒观念时,会先介绍不防晒可能会导致晒黑、晒伤、光老化、皮肤癌等后果。之后转向介绍多种防晒方法,尤以防晒霜为主,包括防晒霜指标(SPF、PA等)、用法用量及各种防晒霜的对比等。首先,我们应意识到格外突出介绍防晒霜意味着什么,即这是否是商品拜物教的体现?它有意掩盖了解决日晒问题的其他方法,使人忽视或者模糊其他防晒方法的有效性。实际上通过看似“丑陋”的脸基尼(部分被建构的丑陋)、遮阳伞等方式都可以达到防晒的目的,但防晒观念的传播最终选择快消品——防晒霜作为终极解决方法,使身体置于商品的包围之中(通过强调不断补涂和有效期之内使用,突出其快消性)。然而将防晒观念与商品消费连接起来,甚至将身体与商品消费连接起来,都还不能算是商品拜物教的表现。


在这里我们跟从齐泽克重新解读马克思关于商品拜物教的定义,进入一片关于崇高与幻象的新地带。如果商品就是我们崇拜的“物神”,那么毁灭它可谓易如反掌,商品拜物教体现的不是金钱与商品或人与商品间的关系。那在防晒霜或金钱作为“物神”被“消灭”之后,留下的物质上的空缺究竟是什么?如马克思所说,“人们自己的一定的社会关系,但它在人们面前采取了物与物的关系的虚幻形式。”这意味着,在防晒霜与金钱关系的背后隐藏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关系既包含前资本主义社会中“统治与奴役的关系”的延续,又包含借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结构形成的“统治与奴役”之外的关系。要到传播防晒观念的文本中寻找这种关系的话语与意义。如丁香医生的一篇文章《防晒霜没涂对,一个夏天老三岁》,题目将防晒霜与老、更重要的是隐喻了老与丑的关系。对于个体,老或丑之类的形容很容易引发厌恶情感,它意味着没有魅力、吸引力。但个体没有意识到魅力、吸引力或者丑这类抽象概念隐藏在人与人关系中,即只有在人能够互相评价并按照此类价值观选择不同的人进行交往时,这类抽象概念才有意义。“美或丑”、“年轻或年老”才能在人与人的“统治与奴役”关系上构建新的层级结构,才能让个体为了逃脱“丑或年老”的抽象意义而不断消费商品。到目前为止逻辑似乎清晰起来了。这的确是商品拜物教,在物与物的关系之下确实有着人与人的关系,它不仅有“统治与奴役”,还有对人与人关系的焦虑。这种焦虑为人类社会赋予了新的等级结构。


个体的焦虑若仅来源于人与人之间的结构性压力,那对其进行传统意识形态批判是可能的。在传统意识形态批判的话语中我们能够审视意识形态的作用并对它进行反讽、嘲笑,使其在审视中化为乌有。然而仅将个人置于与他人的关系网络中进行分析还是不够的,个体究竟怎样对待这种关系及价值观才是最重要的。在内化了关系中的不平等之后,在无意识认同了由“丑陋”、年老划分的层级结构之后,个体产生了理想自我的幻象——一个年轻、美丽的形象。随之而来的,个体开始对幻象产生认同,焦虑便是理想自我与真实自我差距的产物。任何能够提示真实自我的线索都将激发焦虑,任何与理想自我联系的商品都将热销。然而,这种身体上的焦虑不因意识形态批判而消失。而是采取狗智主义的态度,即使知道幻象的虚假性依然无法逃脱,即使知道按照美丑划分人是不理智甚至不道德的,也无法取消这类价值观。由此我们可以说,幻象结构了我们的现实,意识形态并不是虚假的现实,而是现实本身。在这个时代中,“他们虽然对之一无所知,却在勤勉为之。”与“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但依旧坦然为之。”两者同时存在,接续进行。


需同样给予关注的是文章采用的言语形式。其中介绍短波、长波紫外线的物理特性时、对错误观念的纠偏时都采用科学言语的形式,尤以《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发布的卡车司机左右脸对比为突出。研究本身是在自然条件下的控制实验,但在引用该例子的时候,它便脱离了科学讨论的语境,成为一个“科学”式的论据。这是因为将其引用为一个孤立的例证时,它既没有对自身进行严格阐述,也不具有科学的自反性。而只有对其进行充分的限定,比如:特定的人群、特定地区的日照、面部改变需要的日照量范围等等,我们才能理解其真实含义。单独举出例子而忽略其语境,会模糊其含义,因信息丢失造成误解。因而通过这种“科学性”的论述,人们好像知道了什么,但实际上什么也不知道,尤其对于科学一无所知。


现在我们可以尝试“毁灭”防晒霜这个“物神”,它的神化并非通过自身的真理性,而是通过幻象、焦虑获得认同。但它的目的本就不是真理而是为了认同,所以用看似科学的言语无耻地利用了焦虑。因此问题的关键不是“科学”言语是否准确、科学,而是科学被用来支持的客体对象。媚俗言语——为了变美而防晒——与“科学”言语的区别在这里消失了。看似从科学角度进行的论证,实际上掩盖了媚俗本质,因而言语成为论证的形式与附属,消解了它本身的科学性。而作为论证形式的“科学”却成为一种逃离自己真实欲望的征兆,假借于它,我们无需面对自己的媚俗。于是她们高呼,“我们信仰的是科学,我们信仰的是健康。”正是看到这一点,看到个体无法赤裸裸地审视自己的欲望,看到媚俗语言对个体欲望的暗示,“科学”、“健康”被放置在信仰的高位上,个体的欲望被包装成“科学”与“健康”(成为新的幻象、欲望对象)。


我们面对的是什么?是一颗美味的彩色糖果。它深深隐藏自己焦虑与欲望,以“科学”与“健康”紧紧地包裹住自己,并任其不断膨胀,直至将真实欲望压缩为苦痛的一点。在这一点上,就是我们精神的实在界,遭遇它将使所有象征界的定律都不再起作用;在这一点之外,是复杂的由言语编织的世界。到目前,可以梳理防晒观念捕获个体的另一条通路。没有身体焦虑的个人,认同于科学与健康。在偶然遇到这枚彩色糖果时,首先吸引他们的是其科学言语的论述,是其自身的精神焦虑——科学、健康等,更抽象的说是理性,因而习得了身体焦虑的言语、逻辑等一切伪装形式。此时的他们对身体焦虑本身处于无觉知状态,却无意识认同了它,将其所制造的幻象内化,将防晒观念放置到信仰高位。可以看到,这条通路是条双向道,在高呼自己的信仰是“科学”、“健康”之后,原本只是处于身体焦虑的个体反向地对“科学”、“健康”产生了信仰服从。这类服从过程是外在化的,即我们信仰并不是因为它真的是科学的、健康的,而仅仅因为它是信仰。它在论证上的残缺正是它合法性的积极条件,因为我们必须为之寻求合理的理由,以证明我们服从的合理性。而这将更加压制真实欲望的存在,使其陷入无穷尽地追求“科学”论述中。对于真正的批判者,若只对论证的残缺进行审视,便只能看到其外在的污点,而将视线从窥探其隐藏的真实意图(媚俗)上转移,进入无穷尽的细节“科学性”讨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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