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政府大院長大,三歲多到十八歲離家上大學。
我們那個大院,從前都是一式的青磚黑瓦兩層樓,左右兩個進門,每扇門又是左右兩戶人家,各自三室一廳,兩戶人家共用一個廁所。廁所正對樓梯上二樓;樓梯途中一百八十度轉向拐上另一組樓梯前,那一個停頓平臺上方裝了一扇窗戶,寒冬十二月太陽從窗戶射進屋裡,一直投射到一樓廁所牆壁上。我總是在廁所門口踢毽子,踢起灰塵緩緩地、悠悠地浮起空中,毽子飛起來了,毽子落下去了,灰塵總在眼皮下,團團地一圈。
二樓拐彎處照過來的那束陽光,穿著棉襖毛褲的孩子記得它很溫暖;那團騰騰的塵土,很柔和,一直浮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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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房間朝南,書桌擺在窗戶下,房間裡最明亮的地方。我們那些二層樓房子,一樓的窗戶都裝了鐵條——防小偷。是真的防小偷。以前人們的生活習慣,是不會一整個冬天把窗戶關得緊緊的,我母親冬天也要開著窗睡覺。做小偷也是技術活,他們能人在窗外,單把鉤子伸進屋,把屋子裡的東西勾出去;也會沿著水管爬牆而上,一點也不輸蜘蛛俠。有一年我姐姐家進了小偷,第二天警察來過查被害,姐姐並不惱東西被偷(當然也惱),她惱張著大嘴呼呼大睡的模樣被人看了去……多年後說給女性朋友聽,她說她超理解。
那些鐵條也不止攔小偷,還攔莫名其妙的人。有一回我似乎是在桌前寫作業,當然也可能是在讀作業本蓋著的小說,總之是忘我在一個人的世界裡,忽然窗外竄上一個人來,攀著我窗戶的鐵條。那是一個黑衣女人,她呲牙對我一笑,跳下去不見了。不久聽說那個女人死了;她是大院的名人,無人不曉。她只穿黑衣,她家人只給她穿黑衣,因為她瘋了,不懂得乾淨。看著乾巴枯瘦毫無光彩,其實她很年輕,聽說是家裡不喜歡她自己處的男朋友,親孃為了讓她死心,帶著她去喝那個男孩子的喜酒,然後她就那樣了,在大院裡四處逛,一天天地瘦一天天地乾巴,然後就枯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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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沒有特地想家。這周的作業是畫離家最近的車站,忽而腦中就冒出“家園”二字,於是走了一會兒神……這兩個月外面發生了很多事。很多人失去了很多,也有人從失去中得到不少。
生平第一次過了一個沒有媽媽的年,很不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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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潔 / 京夜聊(jingyeli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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