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舟︱英國婦科男醫生的歡樂與哀愁

周小舟︱英國婦科男醫生的歡樂與哀愁

《絕對笑噴之棄業醫生日誌》,[英]亞當·凱著,胡逍揚譯,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9年5月出版,320頁,56.00元

如果說除了莎士比亞、炸魚和薯條、貝克漢姆的右腳、各種腦洞大開的新奇創意之外,英國人還給這個世界做了什麼貢獻的話,英式幽默感必須榜上有名。而這樣的幽默感之所以難能可貴,是因為英國人是世界上為數不多的,願意用無底線的自嘲來博他人一笑的民族。這樣的幽默感在各類英式喜劇與脫口秀節目中喜聞樂見,在這本《絕對笑噴之棄業醫生日誌》(This Is Going to Hurt)更是俯拾皆是。

這本在《星期日泰晤士報》上蟬聯一年的暢銷書冠軍,出自一位從婦產科醫生轉行當喜劇演員的亞當·凱(Adam Kay)之手。在英國大受好評的原因首當其衝在於,醫院婦產科各類爆笑狗血的突發事件極大地滿足了吃瓜群眾渴望八卦的心理。 另一個更重要的無法忽視的原因是,作者描繪了NHS(英國全民醫療系統)裡一線醫務工作者的真實生活狀態。因此英國國寶演員/作家/劇作家/導演……“油炸叔”(Stephen Fry)給這本書的評價是簡單而生動的兩個詞“Painfully funny”。既有歡樂也有痛苦,但總體是歡樂的。痛並快樂著。

從實習醫生到住院醫師再到主治醫師,作者花了六年時間。他用日記的方式記錄下無數個令人或捧腹或淚崩的瞬間。低薪和勞累是兩個永恆的主題。在大眾眼裡,醫生是高薪行業,然而事實上年輕醫生的薪水低到連銀行的貸款經理看了他的工資單都懷疑他是個假醫生,連醫院停車場三鎊一小時的停車費都成為了奢侈的開銷。幾乎全年無休的生活狀態,每週平均工作九十二小時,累到在車裡過夜,連婚期都因為緊急手術而一改再改,更別談約會了。說好的假期在臨飛前一刻接到電話就只能扔下行李箱回到醫院,活生生把女朋友氣成了雲配偶。但是即便有千萬種無奈與抱怨,作者總是能用輕鬆幽默的筆調讓人笑到岔氣。仔細想來,這樣既深諳抱怨精髓,又總能看見烏雲背後幸福線的心理似乎是英國人的國民共性。就好比被變幻莫測的天氣虐到沒脾氣的英國人在抱怨“又是個陰天,太陽什麼時候才會來”的同時,也會加上一句“嗨,至少沒下雨,挺好!”

除了充滿黃暴語言的少兒不宜事件之外,身為婦產科醫生的作者,也記錄了相當多的日常趣事。某天當他告知病人核磁共振的結果要到下週才出來時,憤怒的病人揚言要打斷他的腿,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太好了,這樣我就能休息兩週了,來,我來給你找一個棒球拍。”陪媽媽看病的富家小男孩在回答“What is economy?”時不假思索地說:economy就是飛機上窮人坐的地方(economy可以指經濟或經濟艙)。一位痴呆病人硬說隔壁床八十歲的老人是自己的丈夫。蠢出天際的準爸爸從待產室的助產球上摔下來撞碎頭骨。然而,不省心的不只是病人。作者自己也曾經將一對父女當成一對夫妻,主動提供了很多關於孕產的建議。不靠譜的同事因為分不清cocoon(蠶繭)與coma(昏迷)這兩個詞,竟然隨身攜帶紙條提醒自己,以免在說“您的家人目前處於昏迷”時不小心說成“您的家人目前在蠶繭裡”。

相較於這些讓人笑出眼淚的日記,我更欣賞的是作者在書中展現出的溫情一面,但這樣的溫情不是煽情,不是情感的宣洩,因為很顯然,在公開場合過分流露情感是英國人的大忌。作者用最樸實簡單的語言描述他日常工作中遇到的一件件小事,然而卻在不知不覺間讓讀者們一邊默默流淚一邊嘴角上揚。他曾經在一個夜班的晚上陪伴一位晚期卵巢癌患者暢談兩小時,傾聽她對身後事的安排,發現她沒有對死亡的絲毫恐懼,只有對家人的滿滿擔憂。她操心的不是自己何時不得不面臨死亡,而是身邊的人如何習慣沒有自己的日子。整本書裡我最為感動且反覆閱讀的一篇日記來自於作者2006年關於一個早產兒的記錄。他連續三個月每天去探望自己幫助接生的一個二十六週早產兒,雖然只是隔著兒童重症監護室的玻璃,但已然成為一種習慣。十二週過去,早產兒順利度過危險期並出院回家,作者感到一點失落。他給孩子的媽媽寫了一張祝福賀卡,並在明知違反英國醫療學會規定的前提下,留下了自己的手機號碼,希望這位媽媽今後能不時地與他分享孩子的照片。故事的最後作者在腳註裡寫到:她的確發照片給我了。

閱讀這本書時常會讓我被迫回憶NHS給我留下的終身難忘的片段。英國醫院的急診室具有一種讓人懷疑人生的魔力,且可以持續刷新人們對人類忍耐上限的認知。發燒到四十一度甚至失去意識,在急診室等待四小時之後得到的治療是一顆退燒藥。肋骨疼痛難忍,乞求醫生給我做一次X光檢查時,被接診醫生靈魂拷問:你確定不是昨晚喝多了從樓梯上摔下去了?這些在我看來匪夷所思的軼事完全無法震驚我的英國同事們。當我在心裡大罵NHS草菅人命,發誓對它放棄希望時,他們卻在一次平常的眼部檢查中懷疑我得了腦中風,執意讓我接受頸部超聲檢查,要知道因為免費,NHS對醫療資源的摳門程度已經驚人到早上生完孩子下午就必須出院的地步。當然,平心而論,我也享受過NHS的免費福利,比如一個小小的手部手術可以得到著名運動醫學專家的主刀並住進五十平米的單間病房,雖然為這個手術我等了六個月的時間。

帶著這些美(殘)好(忍)的回憶,我一口氣讀完了這本令人上癮的婦產科男醫生日記。但是從第一頁的閱讀開始,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作者辭職?因為儘管他的日記中充滿了對NHS系統方方面面的抱怨,作為讀者,還是可以很清晰地覺察出他對這個職業真摯的熱愛。他越是想要表現出對一切毫不在乎的樣子,越是讓人猜想這不過是在遮掩他過於真實而飽滿的情感內核。作者沒有袒露最終選擇離開的原因,但是最後一篇日記記錄了一個胎死腹中且產婦進重症監護室的病例,讓人聯想這是不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因為熱忱,所以選擇這個職業;最終也因為太過熱忱,而不得不離開這個職業。雖然聽上去異常矛盾,卻也真實得可怕。抑或他只是沒有等到更多不幸的病例,將他訓練得可以平靜而不自責地接受死亡。

在後記中作者提到,每到一地做宣傳時,前來參與的讀者中總有許多人,他們身邊的家人、朋友、或同學,就職於NHS。這個龐大的醫療體系僱用了一百五十萬職工保證其正常有效地運轉。在大多數英國人的心裡,NHS是引以為傲的國家寶藏,是重要的國家品牌之一。但是,供職於這個醫療系統的人,有沒有得到應有的對待?長年加班、低工資、沒有人情味的工作環境,會不會使更多醫護人員心灰意冷直至離開?醫生不是英雄,也不想做英雄,他們與普通人一樣脆弱與敏感。如同此刻奮戰在抗疫第一線的醫護人員,置自身安危於不顧,穿上密不透氣的防護服,走進隔離病房,從死神手裡搶回一條條生命。在時代賦予的崇高使命與立意的背後,他們當中的每一個人,不過都是當年在大學申請表上任性地寫下“醫學”二字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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