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勞神父

楊絳:勞神父

我小時候,除了親人,最喜歡的人是勞神父。什麼緣故,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許因為每次大姐姐帶了我和三姐姐去看他,我從不空手回來。我的洋玩意兒都是他給的。不過我並不是個沒人疼的孩子。在家裡,我是個很被嬌慣的女兒;在學校,我總是師長偏愛的學生。現在想來,大約因為勞神父喜歡我,所以我也喜歡他。   


勞神父第一次贈我的是一幅信封大小的繡片,並不是洋玩意兒。繡片是白色綢面上繡一個穿紅衣、綠褲、紅鞋的小女孩,拿著一把扇子,坐在椅子上乘涼。上面覆蓋一張卡片,寫著兩句法文:“在下學期用功上學之前,應該好好休息一下了。”“送給你最小的妹妹。”卡片是寫給大姐姐的,花式簽名的旁邊,畫著幾隻鳥兒,上面還有個十字架的標記。他又從自己用過的廢紙上,裁下大小合度的一方白紙,雙疊著,把繡片和卡片夾在中間,上面用中文寫了一個“小”字,是用了好大功力寫的。我三姐姐得的繡片上是五個翻跟斗的男孩,比我的精緻得多。三姐姐的繡片早已不知丟到哪裡去了,我的那張至今還是簇新的。我這樣珍藏著,也可見我真是喜歡勞神父的。   


他和我第一次見面時,對我說,他和大姐姐說法語,和三姐姐說英語,和我說中國話。他的上海話帶點洋腔,他和我講的話最多,都很有趣,他成了我很喜歡的朋友。   


他給我的洋玩意兒,確也是我家裡沒有的。例如揭開盒蓋玩偶就跳出來的“玩偶盒”,一木盒鐵製的水禽,還有一隻小輪船,外加一個馬蹄形的吸鐵石——玩時端一盆水,把鐵製的玩具放在水裡,用吸鐵石一指,滿盆的水禽和船都連成一串,聽我指揮。這些玩意兒都被留在家裡給弟弟妹妹們玩,就玩沒了。   


1921年暑假前,我九歲,等回家過了生日,就十歲了。勞神父給我一個白紙包兒,裡面好像是個盒子。他問我知不知道亞當、夏娃被逐出伊甸園的故事。我已經偷讀過大姐姐寄放在我臺板裡的中譯本《舊約》,雖然沒讀完,但對這個故事很熟悉。勞神父說:“好,我再給你講一個。”故事如下:   


從前有個叫花子,他在城門洞裡坐著罵他的老祖宗偷吃禁果,害得他吃頓飯都不容易,討了一天,還空著肚子呢。恰好有一個王子路過,他聽了叫花子的話,就把他請到王宮裡,叫人給他洗澡,換上漂亮衣服,然後把他帶到一間很講究的臥室裡,床上鋪著又白又軟的床單。王子說:“這是你的臥房。”然後又帶他到飯廳裡,飯桌上擺著一桌香噴噴、熱騰騰的好菜好飯。王子說:“這是我請你吃的飯。你現在是我的客人,保管你吃得好、穿得好、睡得好。只是我有一道禁令,如果你犯了,將立刻被趕出王宮。”   


王子指指飯桌正中的一盤菜——上面扣著一個銀罩子,說:“這個盤子裡的菜,你不許吃,吃了就會立即被趕出王宮。”   


叫花子在王宮裡吃得好、穿得好、睡得好,日子過得很舒服,只是心癢癢的,想知道扣著銀罩子的那盤菜究竟是什麼。過了兩天,他實在忍不住了,心想:我不吃,只打開一條縫聞聞。可是他剛開得一條縫,一隻老鼠從銀罩子下直躥出來,逃得無影無蹤了。桌子正中的那個盤子空了,於是叫花子立即被趕出了王宮。   


勞神父問我:“聽懂了嗎?”   


我說:“懂了。”   


勞神父就一面把那個白紙包兒交給我,一面說:“這個包包是我給你帶回家去的。可是你記住:你得上了火車,才可以打開。”我很懂事地接過了他的包包。   


從勞神父處回校後,大姐姐的許多同事——也都是我的老師——都知道我得了這麼個包包。她們有的拿來掂掂、搖搖,有的拿來聞聞,都關心地說:“包包裡準是糖。這大熱天,封在包包裡,一定化了,軟了,壞了。”我偷偷問姐姐:“真的嗎?”姐姐只說:“勞神父怎麼說的?”我牢記勞神父囑咐的話,隨她們怎麼說、怎麼哄,都不理睬。只是我非常好奇,不知裡面是什麼。   


這次回家,我們姐妹三個,還有大姐姐的同事許老師,同路回無錫。四人上了火車,我迫不及待地要大姐姐打開紙包。大姐姐說:“這是小火車,不算數的。”(那時有個小火車站,由徐家彙開往上海站。現在早已沒有了。)我只好再忍著,好不容易上了從上海到無錫的火車。我馬上要求大姐姐拆開紙包。   


大姐姐撕開一層紙,裡面還裹著一層紙;撕開這層,裡面又是一層。一層一層又一層,紙是各式各樣的,有牛皮紙、報紙、寫過字又不要的廢稿紙,厚的、薄的、硬的、軟的……每一層都用糨糊粘得非常牢固。大姐姐和許老師一層一層地剝,都剝得笑起來了。她們終於從十七八層的廢紙裡,剝出一個精緻美麗的盒子,原來是一盒巧克力糖!大姐姐開了蓋子,先請許老師吃一顆,然後給我一顆,給三姐姐一顆,自己也吃一顆,然後蓋上蓋子說:“這得帶回家去和爸爸媽媽一起吃了。”她又和我商量:“糖是你的,匣子送我行不行?”我點頭答應。糖特好吃,這麼好的巧克力,我好像從沒吃過呢。回家後,和爸爸媽媽一起吃,尤其開心。我雖然是個饞孩子,但能和爸爸媽媽一家人同吃,覺得更好吃。   


1930年春假,我有個家住上海的中學好朋友,邀我和另一個朋友到她家去玩。到了上海,我順便回啟明去看看母校師友,我大姐姐還在啟明教書呢。我剛到長廊東頭的中文教室前,依姆姆早在等待了,迎出來“看看小季康”,一群十三四歲的女孩子都跑出來看“小季康”。我已過十八週歲,大學二年級了,還什麼“小季康”!依姆姆剛把學生趕回課堂,我就看見勞神父從長廊西頭走過來。據大姐姐告訴我,勞神父知道我要到啟明來,特來會我的。他已經八十歲了,他的大鬍子已經雪白雪白。他見了我很高興,問我在大學裡念什麼書。我說了我上的課,內有論理學(邏輯學),我說的是英文logic,勞神父驚奇又感慨地說:“Ah!loguique!loguique!”我又賣弄了自己學到的一點點天文知識,什麼北斗星有八顆星等等,勞神父笑著說:“歡迎你到我的天文臺來,讓你看一晚星星!”接下來他輕籲一聲說:“你知道嗎?我差一點兒死了。我不久就要回國,不回來了。”他說的“回國”是落葉歸根的意思吧。他輕輕抱抱我說:“不要忘記勞神父。”我心裡很難受,說不出話,只使勁點頭。當時他八十歲,我十八歲。勞神父是我喜愛的人,我經常想起他。我九十歲那年,鍾書已去世,我躺在床上睡不著,瞬間想到勞神父送我那盒巧克力時講的故事,忽然明白了我一直沒想到的一點。當時我以為是勞神父勉勵我做人要堅定,勿受誘惑。我直感激他為防我受誘惑,貼上十七八層紙——如果我受了誘惑,拆了三層、四層,還是有反悔的機會,但是勞神父的用意,我並未理解。


我九十歲了,一人躺著,忽然明白了我九歲時勞神父那道禁令的用意。他是一心要我把那盒糖帶回家,和爸爸媽媽一家人一起享用的。如果我當著大姐姐那許多同事的面拆開紙包,那麼大姐姐得請每人吃一塊吧?說不定還會被她們一搶而空,我不就像叫花子被逐出王宮,什麼都沒有了嗎!九歲聽到的話,直到九十歲才恍然大悟,我真夠笨的!夠笨的!   


我從書上讀到,有道行的老和尚吃個半飢不飽,夜裡從不放倒頭睡覺,只在蒲團上打坐。想來勞神父也是不睡的,那樣他才有閒空在贈我的糖盒上包上十七八層的紙。勞神父給我吃的、玩的,又給我講有趣的故事,大概是為他辛勤勞苦的生活添上些歡樂的色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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