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做传的方法(上)

今天所讲的作传方法,偏重列传方面;但专传亦可应用。列传要如何作,我现在没有想得周到,不能够提出多少原则来。我是一面养病,一面讲演,只能就感想所及,随便谈谈,连自己亦不满意。将来有机会,可再把新想到的原则,随时添上去。

为一个人作传,先要看为什么给他做,他值得作传的价值在哪几点。想清楚后,再行动笔。若其人方面很少,可只就他的一方面极力描写:为政治家作传,全部精神偏在政治;为文学家作传,全部精神偏在文学;若是方面多,就要分别轻重,重的写得多,轻的写得少,轻重相等则平均叙述。两人同作一事,应该合传的,不必强分。应该分传的,要看分在何人名下最为适当。

梁启超:做传的方法(上)

(一)为文学家作传的方法

作文学家的传,第一,要转录他本人的代表作品。我们看《史记》《汉书》各文人传中,往往记载很长的文章。例如《史记》的《司马相如列传》就把几篇赋全给他登上。为什么要费去这么多的篇幅去登作品?何不单称他的赋作得好,并列举各赋的篇名?因为司马相如所以配称为大文学家,就是因那几篇赋有价值。那几篇赋,现在《文选》上有,各种选本上亦有,觉得很普遍,并不难得;但是要知道,如果当初正史上没有记载,也许失去了,我们何从知道他的价值呢?

第二,若是不登本人著作,则可转载旁人对于他的批评。但必择纯客观的论文,能够活现某人的全体而非评骘枝节的。譬如《旧唐书》的《杜甫传》,把元微之一篇比较李杜优劣的文章完全登在上面,这是很对的。那篇文章从《诗经》说起,历汉魏六朝说到唐,把几千余年来诗的变迁,以及杜甫在诗界的地位,都写得异常明白。《新唐书》把那篇文章删去(旁的还删了许多零碎事情),自谓事多于前,文省于旧,其实不然。经这一删,反为减色。

梁启超:做传的方法(上)

假使没有《杜工部集》行世,单读《新唐书·杜甫传》,我们绝不会知他是这样伟大的人物。为文学家作传的正当法子,应当像太史公一样,把作品放在本传中。章学诚就是这样的主张。这种方法,虽然很难,但是事实上应该如此。为什么要给司马相如、杜甫作传,就是因为他们的文章好。不载文章,真没有作传的必要。最好能像《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登上几篇好赋,否则须像《旧唐书·杜甫传》登上旁人的批评。纵然《杜工部集》失掉了去,我们还可以想见他的作风同他的地位。《旧唐书》登上元微之那篇论文,就是史才超越的地方;《新唐书》把它删去,就是史识不到的地方。

(二)为政治家作专传的方法

作政治家的传,第一要登载他的奏议同他的著作。若是不登这种文章,我们看不出他的主义。《后汉书》的王充、仲长统、王符合传,就把他们三人的政论完全给他登上。为什么三人要合传,为的是学说自成一家,思想颇多吻合。为什么要为他们登载政论,因为他们三人除了政论以外,旁的没有什么可记。

范蔚宗认为《论衡》《昌言》《潜夫论》可以代表三家的学说,所以全登上了。《论衡》今尚行世,读原书然后知道蔚宗所录尚不完全。但是《昌言》同《潜夫论》,或已丧失,或已残阙,若无《后汉书》这篇传,我们就没有法子知道仲长统和王符有这样可贵的政见。第二,若是政论家同时又是文学家,而政论比文学重要,与其登他的文章,不如登他的政论。

《史记》的《屈原贾生列传》,对于屈原方面,事迹模糊,空论太多。这种借酒杯浇块垒的文章,实在作的不好,这且勿论。对于贾生方面,专载他的《鹏鸟赋》《吊屈原赋》,完全当作一个文学家看待,没有注意他的政见,未免太粗心了。《汉书》的《贾生列传》就比《史记》做得好,我们看那转录的《陈政事书》,就可以看出整个的贾谊。像贾谊这样人,在政治上眼光很大,对封建,对匈奴,对风俗,都有精深的见解。他的《陈政事书》,到现在还有价值。太史公没有替他登出,不是只顾发牢骚,就是见识不到,完全不是作史的体裁。

梁启超:做传的方法(上)

(三)为方面多的政治家作传的方法

有许多人方面很多,是大政治家,又是大学者,这种人应当平均叙述。我们平常读《明史》的《王守仁传》,总觉得不十分好;再与旁人所作《王守仁传》比较一下,就知道《明史》太偏重一方了。

《明史》叙阳明的功业,说他伟大,诚然可以当之无愧。但是阳明之所以不朽,尤其因他的学说。万季野的《明史》原稿,不知道怎么样。后来张廷玉、陆陇其一般人,以门户之见,根本反对阳明思想,所以我们单读《明史》本传,看不出他在学术界的地位。最好同邵念鲁的《思复堂文集》《明儒学案》的《姚江学案》对照着读,就可以知道孰优孰劣。

《明儒学案》偏重学术,少讲政治,固然可以说学案体裁,不得不尔;但是梨洲于旁人的事迹录得很多,而于阳明特简,这是他的不好处。因为阳明方面太多,学问事功都有记载的价值,《学案》把事功太抛弃,差不多成为一个纯粹的学者了。《明史》本传全讲事业,而于学问方面极其简略,而且有许多不好的暗示,其实失策。若先载阳明学说,然后加以批评,亦未为不可。但《明史》一笔抹杀,叙学术的话不过全部百分之二三,让人看去,反不满意。现存的《王阳明传》,要算邵念鲁作得顶好。平均起来,学问占三分之二,功业占三分之一。述学问的地方,亦能摘出要点。

从宋学勃兴后学术的变迁,阳明本身的特点,在当时学界的地位,以及末流的传授,都能写得出来。最后又用《旧唐书》的方法,录二篇文章,一篇是申时行请以阳明配祀孔庙的奏折,一篇是汤斌答陆陇其的一封信。他不必为阳明辩护而宗旨自然明白。述功业的地方,比《明史》简切得多,真可谓事多于前,文省于旧。尤为精彩的,是能写得出功业成就的原因,及功业关系的重大,又概括,又明了。在未叙铲平南赣匪乱之先,先说明用兵以前的形势,推论当时假使没有阳明,恐怕晚明流寇早已起来,等不到泰昌、天启的时候了。次叙阳明同王琼(最先赏识阳明的人)的谈话,断定旧兵不能用,非练新兵不可,新兵又要如何的练法。平贼以前,有这两段话,可以看出事业的关系,及其成功的原因。这种消息,在《明史》本传,一点没有痕迹,不过说天天打胜仗而已。

梁启超:做传的方法(上)

又阳明平贼以后,如何抚循地方,维持秩序,以减少作乱的机会,一面用兵,一面讲学,此等要事亦惟邵书有之,而《明史》则无。关于平定宸濠一事,虽没有多大比较,但《明史》繁而无当,不如邵书简切,这都可以看出史才史识的高低。(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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