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忘曾经是书生

自序

可知读书何为

人生不如意 十中有八九

古往今来多少人 所余不过黄土一柸

临死前回头望望 夙兴夜寐的一生里

又有几分钟是为自己而活的

每个人的生命里

都有万千的气象

二十年来读书事 几多花落到坟头

好歹也要留下些自己活过的痕迹

学生才疏学浅 一生所学不过芝麻米粒

不过读了几本破书

寒酸也罢 穷腐也罢

都藏着他爱过的人 走过的路 读过的书

感谢各位仍然不弃

愿意和我分享读书的时光


常有人问:读书何用

说这话的人大多觉得读书

明清以来读书人丧骨

世人大概忘了 多少书生血满山河

如今这世道

读书二字 不过是迂腐的同义词了

听有年纪比我还小几岁的人说:

你要学会长大,别总是一根筋

大概没几个人记得

什么叫 天地有正气 杂然赋流形 了

这是千百年来深深扎根于中华读书人根骨中的文化脉络


可知读书何为?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我与硕为先生那些事

“莫忘曾经是书生”,我第一次读到这句话,是在硕为先生的朋友圈里。算下来已有五年多了,乍一回想起来,这五年过得一片空白。要说一事无成,大概也就是我了吧。

大学时光里的四年,是我读书时间最多的四年,只不过还是觉得自己读书浮躁了。大学四年,唯一的一点作品只能算《重订考证》一篇,今日再读来,也算是满篇漏洞的投机取巧之作。硕为先生一直说我学问不精,不肯扎实读书,我是服气的。

大学的时候常去中文系蹭先生的课,先生从来不以为忤,也常喜欢那我开涮。让我得以重新沉下心来好好读书,缘由那次课上,先生讲乐府诗。我在座,先生讲完,看了我一眼,说:“今天音乐系的孙同学也在,那么我们请他从音乐的角度讲讲乐府诗。”

他事前并未同我商量,我有些懵,因为中音史上的乐府不过寥寥几笔,而先生已经讲完了。先生学问扎实,讲课虽是轻快,内容却容不得丝毫偷减,乐府机构制度、两汉乐府之流变、乐府诗之类型分析等等先生皆是讲到了,甚至引入唐代乐府诗,每个时期皆以经典诗作以为分析。待他点到我的时候,我是怕的,因为我会的他都讲了,我上台来实在是讲不出话来的,后来想了想,补充了一些短箫铙歌之类的汉代鼓吹,并引到了汉代军乐上去。

勉强撑了几分钟,下来了,只觉得这个耳光打得着实响亮。当初为了读《中国音乐史》,我将上海音乐出版社、人民音乐出版社及高等教育出版社的三版教材皆对比着读了一遍,也算是下过一点功夫,但是真正到了讲堂上,每一个问题都不能详细解释,其实学问粗浅得很。

由那之后,我终于决定应该好好读一读书了。先将《乐府诗集》《曹植集》《曹操集》从头到尾读一遍,再读朱自清先生的《古诗十九首集释》、朱谦之先生的《中国音乐文学史》、许之衡先生的《中国音乐小史》,再往后便是精读杨荫浏先生的《中国音乐史稿》,缪天瑞先生的《中国音乐词典》更是成了手边书,随读随查。如此之后,方知天下始大、学问太浅。

读书从来不易,始于那日先生的点醒。也曾鼓起勇气想去考研,当时市文联请先生执笔《汤显祖传》,先生本是不愿的,实在是央不过,便邀了中文系、音乐系二十几位同学一并来做,仅是参考资料便列了三四十部,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硕为先生的硕导是浙大的周明初教授,博导是北大的陈平原教授与陈大康教授。而那时我读的书正是陈平原教授的老师——王瑶先生的《中古文学史讲义》。而周明初先生的老师便是《汤显祖评传》的作者,明清文学的泰斗级大家徐朔方教授。

先生从不在我面前提他的师承,只是安安心心讲课。我去他第一次去他家里做客的时候,看见了他家的客厅,整个电视背景墙就是书墙,整套的二十四史、二十四史补编、全唐诗、全宋词、全唐宋传奇集、全《明清笔记小说丛刊》、宗白华全集、汤显祖全集、王国维全集、夏承焘全集、汤用彤全集、陈寅恪全集、剑桥中国史、宋元学案、明儒学案、清儒学案……,后来我看见了他的书房,面积有些小,三面书墙,围了一张桌子,整套的《六十种曲》、吕思勉文集、戏曲丛刊、《世本八种》、《老子指归》、《通志》、《通典》、《二十四史人名索引》、《中国历史地图集》、十三经注疏等等围了一圈,再放一张桌子,书房也就没多少落脚的地方了。

那时候先生泡茶,师母亲自下厨,可谓是占足了先生的便宜。后来先生跟我说:原以为借着做《汤显祖传》的机会,你能扎扎实实读几本书,好好钻研一下,可是你太糊弄了。文笔不错,可是你只会这么写,也只会写这个。

后来我才知道,收上来的书稿没多少字能用的,摘抄的痕迹太重,体例不一,我算是幸运,一万字里有八千可用。可先生自己每天晚上熬到凌晨三五点,重订体例,用一个星期的时间重新编写了十几万字,虽然我们名字皆在参与人员当中,却实在是有些汗颜的。

这件事情过了,先生在QQ群里对我说:“你不走正道,尽弄些邪门歪道。老老实实去把二十四史的志、表、书认真通读一遍,我保你研究生考得上!”

算到五年后的今天,我仍没有老老实实地按着先生的要求去读书,本以为2019年的三月之后能够安安心心读读书了,结果又成了泡影。

早些时候和他一起吃饭,他总是抱怨自从当了副院长,一周只能上两节课,教书的时间都没有。他讲课的时间少了,我只能跑去办公室堵他,结果有一天被彭兵院长看见了我们俩头跟头靠在一起,站在门口就吼了一嗓子:“你跟硕为头靠那么近干什么?!”

据说后来坊间流传着我们是基友的故事。

我毕业之后,先生辞职了,去给小学生讲文言文。也有人让我去劝劝他,我只是笑着说:“先生若是能劝,当初就不会走了。”后来我和他的聊天记录在虎扑论坛上还火了一把,自然也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做《云门大卷考证》的时候,《吕氏春秋校释》《尚书正义》《周礼注疏》《史记笺证》《诗经集释》《春秋繁露》《三皇考》《伏羲考》《后汉书·祭祀志》……这些书一本一本啃过来,勉勉强强做成了,兴冲冲地同先生讲:原来是郑玄的“整齐故事”把《周礼》和《吕氏春秋》的“六代乐舞”整合了,方才导致后来千多年来记载的谬误。先生只是淡淡笑了笑:

“这就是你文献学没基础的结果。”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学界的通识。想做硕为先生的弟子,先得把《校雠广义》细细通读一遍,啃下来才能学东西。


杨建伟教授的教导

音乐系的老师中,对我教导最多的大概就是杨建伟教授了。

那时候我刚做成初稿,很想请杨教授帮我看一看。后来请了一位学姐,方才认识了杨教授。第一次去他办公室的时候,迟到了几分钟,很是忐忑,说话都有些哆嗦。

杨教授给我泡了一杯茶。让我冷静下来安安心心说。听我说话,他摘下眼镜,冲我笑了笑,说:“我第一次看到你的论文标题的时候,我觉得你是抄的,我不相信这是你的论文。但是听完你的讲述,我相信你,你的论文我会认真读的。”

两个星期之后,杨教授打电话给我,让我去他的办公室。他说:“你的论文,我认认真真地读了,读了两个星期。”

音乐系中的老师,读过这篇论文的不止杨教授一位,但是认真读完的,只有杨教授一位。他的学生都会亲切地叫他“老爹”,以示尊敬与亲切。他一生年华除了付出给音乐教育之外,还给了畲族音乐研究,退休之后,他仍然在浙江省内大大小小的畲族村寨里跑着,记录着。去年,他跑完了浙江省内所有的畲族村子,一个不落。他所有的成果出版之后也都会给我一部,以为纪念。

2015年,杨教授的父亲去世,季丰来老师凌晨五点来学校接我,和周云杰、程远两位老师一同去松阳参加殡礼。在那里,我见到了许多杨教授的弟子门生,他们大多已成了福建师范大学、南京师范大学等各地高校的教授了。

待人接物,知礼乐观,是杨教授教我的,只是我还没有认真做到。想做他的学生,得先学这个,学不到,不算杨教授的学生。

即使毕业了,我还能和方明老师求教民族学、社会学的问题,他出身厦门大学社会学,费氏门生,但凡是我有问题,老师都会认真作答,细心提点。还能和周星老师谈书,他是武汉音乐学院的中国音乐史学硕士,他的老师每年都会和他联系,告诉他最新的学术成果,他也会告诉我,告诉我该我去读哪部书。还有李岩老师,但凡史学上有所问题,只要老师看到、只要老师有空,我都能得到他的观点和指正……即使我已不在校园,即使我已离开课堂、讲堂,老师仍是老师,学生仍是学生,学无止境。

后来我重新修订《云门大卷考证》的时候,加了一篇后记,感谢硕为先生、杨建伟教授、舒敏老师、劲陵老师、杨晋闯老师并陈乐燕、方明、李岩、彭兵数位院长对我的教导。莫忘曾经是书生,读书也就是做人。

许多人觉得我和这些位领导关系好,是奔着抱大腿去的。我也懒得辩驳,我若是怀着这样心思,怕是进不了硕为先生的家门。师与生、教与学,不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是千百年来文化积淀的根骨所在,先生如此,杨教授如此,也许我达不到他们的境界与水平,但我是他们的学生,我还能读书写字、工作挣钱。

许倬云先生曾经在采访时候说:

我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我,跟台大那些老先生们有着很大的关系。在台大,考古学我是跟李济先生学的,跟李宗侗(玄伯)先生学了古代社会,董彦堂(作宾)先生教的是商周的甲骨文……当时我跟这些老师的联系相当密切,不单单可以在课堂上承教,还可以到他们的研究室随时请教。有些老先生不愿意出门的,就让我到他们家去讨论问题。因为我走路不太方便,李宗侗先生就找个三轮让人把我推过去,他讲古代社会不是讲中国古代社会,而是把希腊罗马的古代社会和中国古代社会串通在一起讲,师生俩一起上课,更没有上下课的概念。我跟董作宾先生读书,一对一,也没有上下课的概念,老先生不知道什么是下课时间,一讲一个下午,饿了,买几个包子,一人一半。到了他讲不来的课,他就找朋友来教我,这些大概都是现代的大学生很难碰到的吧。

我所庆幸,是我曾经历过这样的教与学。与杨建伟教授在一起,即使是饭桌上,也能学得一些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这才是读书人的骨气,才是大学该有的气象。

复旦大学中国古典文献学博士生导师陈正宏曾经撰联送别他的学生:

史亦尝考,文亦尝校,答辩近了,犹思几度改论稿;

家总要成,钱总要挣,奔走红尘,莫忘曾经是书生。

千古学问,一以贯之。荆卿任侠,挥刺秦之利匕;嵇康雅正,奏广陵之绝响。做学问当如此,为人亦当如此,莫问前尘何悔,但求今生无愧。

我请青田的叶啸雷先生替我手书一轴张载的“横渠四句”,这四句话,我大概一辈子也做不到,我学问浅,又不肯扎实,唯一愿意的大概就是多读几本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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