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的美学思想是值得我们细细打量的遗产。这位狂狷的作家对于写作者的期待是对于读者的冒犯,以异样的笔触引人到未有的风景里,从而试炼人的灵魂。所以,他的作品让麻木于道学的读者感到不适,阿Q式的幽魂受到嘲笑。能够看到,他处处远离幽闭性的艺术,在文学世界,主张写作应飞离地面,把人从世俗社会引向高远之所。我们看他点评现代以来的作家,视角每每与世人反对。他觉得张爱玲囿于屋檐下的恩怨,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弥散。而杜拉斯、卡尔维诺、奥威尔则让他有着兴奋之感,因为作者谙熟世俗,又能够超越世俗,这恰是中国文学未能发展的一面。他把理性的资源和诗意的资源结合起来,便有了异于感伤主义和本质主义的歌咏。
于是我们在其身上看到两种元素,一是夸张的奚落,一是恶搞的明辨。他清楚于两者的价值,也把自己置身于这两种相反的维度中。典型的例子是《红拂夜奔》,小说跨越当下与古代,隋唐之人与当下之物往返在一个时空,今人之思、古人之迹浑然一体。他借着李靖、红拂、虬髯公、王二,嘲笑了古老帝都里的精神秩序,荣辱恩怨、生死之辨、苦乐之音,被狂欢的笔致所点染,那些被道学家叙述的伪态的历史,被不雅驯的文字亵渎了。小说写那些陈年往事,都在诙谐的调子里,邪恶被渐渐还原,爱意却隐于深处,一面是对故事的拆解式的叙述,一面是超逻辑的辨析。妄想、诡辩、呓语联翩而至,像是中国版的《巨人传》,演绎的是对于人的记忆的另类新解。
认真分析他的作品会发现,王小波的特殊性在于拥有属于自己的词章。他自幼在一个读书的环境,青年时期便对于数学和逻辑学别有领会。八十年代后,思想解放冲击着世人,而作家的语言还残留着某些旧的积习。他对同代许多人的文字并不认同。比如阿城的小说征服了许多读者,他却以为是明清官话,现代性不够。张承志的悲壮叙述,在他眼里易导致个人崇拜。王朔的新式京白自然有其价值,但他如果不自我控制可能失去力量。他欣赏的语言既非士大夫的,也非小布尔乔亚式的,那些泛道德的官僚语更等而下之。他礼赞傅雷、穆旦、王道乾的表达,觉得那种语言是有质感的,中文的特长与西语的意象深藏其间,就有一种现代意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