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桥仙（倦收缃帙）
倦收缃帙，悄垂罗幕①，盼煞一灯红小。便容生受博山香②，销折得、狂名多少③。
是伊缘薄，是侬情浅，难道多磨更好？不成寒漏也相催④，索性尽、荒鸡唱了⑤。
注释
①罗幕：丝罗帐幕。
②生受：承受、享受。。
③销折：抵消、损耗。狂名：狂士的名声。
④不成：表示反诘语气。寒漏：寒天漏壶的滴水声。
⑤索性：直截了当，干脆。荒鸡：指三更前啼叫的鸡，旧以其鸣为恶声,主不祥。
赏析
作者开篇便忆起了长夜苦读的情景。说长夜不错，说“苦读”却有些不恰当——佳人在侧，这苦也苦的风雅。
古代的读书人都梦想着寂寥长夜，有红袖添香。纳兰性德之类的豪门公子，这样的梦想自然不难实现。可那些寒门子弟连自己的嘴都喂不饱，哪里还能匀出一份口粮找个红袖来添香，只能独对孤灯滴漏长。难怪《聊斋志异》自打问世就红的紧俏：书里时不时就跳出个多情狐狸幽艳女鬼，让书生们在心理上着实满足了一把。其中《莲香》一篇，狐狸女鬼全齐了，且三方和谐。说是读书是为了治国齐家，男主角桑子明貌似没有治国的命，倒是轻轻松松齐了家，每天明月东升后就打着读书的旗号坐享齐人之福。无论时代怎么进步，男同胞们的追求都不会有啥质的飞跃，汪精卫的“文胆”、张爱玲的夫胡兰成不是还把侄女青芸拉来凑数，也“红袖添香”了一把？如今的宅男一到天黑关了小屋门尽情浏览女仆装清凉裤，其实也是“红袖添香情结”变种的延续。
不过，话说回来，纳兰到底是纳兰，格调品位不同凡响。陪伴他走过长夜的这位红袖，可不止会掀开博山炉的盖子填几块沉水香就算了，还颇识文字，能伴读。且看，作者说“倦收缃帙”，两人于书斋中秉烛夜读，浪漫温情；而这读书的环境又是“悄垂罗幕”渲染了几多旖旎的情境。多么暧昧，多么纯净的感情。似乎有点儿像高考前的学生情侣，俩人很晚了还在教室念书备考，时不时的互相鼓励，时不时的来点儿小暧昧。卷子做的慢了嫌时间过的太快，时间过的慢了又“盼煞一灯红小”——用纳兰他们那会儿的话说就是等着油尽灯枯好休息，咱们这会儿说就是盼着快停电吧，停电就能提前下晚自习了，然后可以在回家的路上偷偷拉拉小手。
诗中的女子是谁，已无从查考，是纳兰那位刻骨铭心的情人，还是他饱含眷恋的妻，亦或真的只是一位添香红袖、纳兰府里“怎舍得你叠被铺床”的丫头？她如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诗人的心中，随即在命运的洪流里消灭了踪影——这其实是一首悼情词，只是显得孩子气十足，所以冲淡了哀伤的意味。从作者不经意写下的这些文字里，我们能探知两点：不管当时他们是怎样爱着，她只是他人生中的过客，“可叹公子无缘”；他们相爱时正是姣花嫩蕊的年纪，纳兰还只是一位青涩少年。
因为年少，便爱的热烈，甚至有些轻狂的意味。“便容生受博山香，销折得狂名多少。”古人忌讳写情爱之事。汉朝张敞为妻子画眉，就招来同僚的嘲笑；沈三白写新婚夜“比肩调笑”、“戏探其怀”就被评价为“十分大胆”。少年纳兰不怕人笑话，把与爱人比肩共读、共赏香道的亲密小事都写出来，纵使有损狂士的名声，也不在乎——这种不在乎，依然是孩子气的、有趣的。你是否记得，小时候总会有个和你要好的男生，陪你玩过家家、摆娃娃，那一群叫嚣着骑马打仗的“皮猴子”见了便会大声嘲笑：某某某，娘娘气，跟女孩子玩娃娃！那男孩子会很豪气地跳起来冲他们扮个鬼脸，很夸张地撇撇嘴“呸”，然后坐下来继续吃你用橡皮泥捏的小饭菜。
词到下阕，孩子气愈发浓郁了。词中那孩儿气的少年，便是失了所爱，也是要显示出男子汉的英雄气的。可因为年少，男人的洒脱没有得到预期的展现，却让我们看到了小儿女的娇嗔，别扭的小脾气。“是伊缘薄，是侬情浅，难道多磨更好？”是咱们缘分浅，是我投入感情少，咱们散了就散了！
常有人说，女人说是就是不是，说不是就是是。真的爱了，男人又何尝不是口是心非？校园里梧桐树下两人争吵后，他说着让你“到此为止，永远不要再回来”，心里期望的却是女孩子啜泣着，闭紧眼睛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来一个羞答答却决绝的拥抱——若你真的走开了，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夏日月夜繁密的树影下，刚才还豪气干云大叫的小男生，一定会端着肩膀小声啜泣，仿佛一下子光阴倒流回到了五岁。
所以，词里的人儿，未必真的有他说的那么洒脱。说洒脱，这阙词的最后倒真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洒脱：“不成寒漏也相催，索性尽荒鸡唱了。”更漏滴滴答答吵的人睡不着，大不了我不睡了，睁着眼到天亮。一个“不成”，一个“索性”，勾勒出了一个稚气少年伤心的失眠夜。
古人确实离咱们很远，可他们也确实离咱们很近。纵然时间有先后，空间有不同，我们却是在同一片土地上繁衍生息的，星图变幻，草木枯荣，啜饮着同样的文化母奶，延传着类似的情感经验。我们能那么轻易地在情感上懂得彼此。莎士比亚写十四行诗赞美他心目中带点儿邪气的美妇：你的双眼是可爱的伤悼者，穿上黑衣裳，对于我的痛苦，赐予怜悯的目光。（《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一三二）这样的诗句，他写出多少个十四行中国人也搞不明白其中隐晦曲折的情致。但是一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即使是大字不识几个的莽汉，不知道啥是雎鸠、何为之洲，也能一拍大腿叫道：咳，不就是一哥们儿看上一个漂亮妞儿吗？纳兰性德的这首小词，让我们每每读起，都有感同身受的感觉，仿若
进入了一段闭合的时间，一次一次陪伴他走过失眠的长夜。
青春，总是好的，纵使最后幸福流散致尽，它遗留在手上清芬气味，在一个一个凄清的月夜，还是会撩动心弦。博山炉在，沉水香散，几滴清泪，滴落耳边。那些幼稚的懊恼句子背后，是深深的眷恋和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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