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有朋友私聊我，讓我說說天津衛的澡堂文化。
今日有閒，權且說上一說。要說天津衛的澡堂子，大有文化，大有樂趣，大有學問，雖是寬衣解帶之所，卻是藏龍臥虎之處，細細品味，澡堂之中也有江湖。
天津衛的大澡堂子舊式跟新式不一樣，很不一樣，大不一樣，可謂天上地下之分別。儘管新式澡堂換了高雅之稱號，謂之“洗浴中心”，更雅一點便是許多幾近昇華之名，讓人實在看不出這是洗澡的地方，還是幹別是事兒的地方。如今的洗浴場所，PSA加花瓣，牛奶帶搓鹽，桑拿蒸汽燻，外加泰式、港式、土耳其式……有錢麼，有錢沒有你享受不到。好地方，我本人是極其喜歡的。
只不過今日大獅子要說的是天津衛的舊式澡堂，這種澡堂如今已經看不到了。我小時候，還經常過，而且很喜歡去，因為在這裡，你除了看到滿眼光眼子之外，更能接觸到形形色色的人物，神仙老虎狗，生旦淨末醜，全融匯在這大澡堂子之中。
我最後見到的一家舊式澡堂位於紅橋區本溪路，記不起什麼時候拆的了，記得九十年代初期還在，粗算應該是在97年左右拆除的。那個時候，本溪路口還有夢園電影院，附近有裕華商場，周遭全是遊戲廳，我的少年時期，很多時光是在遊戲廳中度過的，一幣通關“名將”，令我的許多小夥伴稱我為“戰神”。
且說本溪路這家大澡堂子，這是個好地方。不等進去，先聽到罵街，至於誰罵街不知道，至於罵的是誰，總之不是我，愛誰誰。光罵街而不打架，等進去才知，這位不是罵街，實則在吹牛。
天津衛的老爺們兒愛吹牛，惹惹惹敲大鑼，有事沒事吹大梨，扯著脖子吹大牛，把自己吹得要多牛有多牛，咋咋呼呼，一口一罵街，旁邊那幾位很是捧場，隨著他說話，這位吹得更美了。去十次，起碼有九次見到這樣的牛叉高人，我服，心服口服外加佩服，就想問一句“您老這麼牛，為嘛往這兒待著，好地方有的是，您別是告訴我您老懷舊，就愛這地兒吧？”
您還別說，還就真有人愛這地兒，愛的是那種氛圍，大澡堂子的氛圍外面是見不到的。那會子的澡堂子沒有更衣間，也沒有儲物櫃，一人一個大筐，衣物財物全丟筐裡，財務自理丟了一概不管。一張小桌兩張小床，鋪著天津某廠特產的白色浴巾，池子裡面泡舒坦了，外面一躺，要壺茶水，一盤青蘿蔔，惹惹惹敲大鑼——開吹。
跑堂的那位，身穿白掛，拎著大壺，就跟過去窯子裡面大茶壺賽的，這位煞有眼力勁兒，張口二哥三哥，閉口張爺陳爺，見了我等小輩，還要尊聲“寶貝兒”。誰要喝茶，順手二指捏出一個小白包，到您面前，一邊白話一邊沏水，順帶拍馬屁。沏好水，說聲：“二哥您先喝著，有嘛事您再喊我。”說完伺候另外一桌。
據說跑堂這位有“抽頭”，至於怎麼個“抽”法，我到今天不清楚。
找個大筐，把衣服丟在裡面，穿趿拉板兒進裡面，撩開棉門簾，好麼，嘛也看不見。一片白霧，我進了仙境了，只可惜沒有仙女，全是光眼子的大老爺們兒。外面是淋浴，裡面是泡澡，多數人是先泡後衝。胰子自備，澡堂概不提供。這裡面最哏兒，為嘛，能聽玩意兒。有的說古，有的談今，有的唱戲，有的唱歌，還有自己嘮叨個沒完的。
唱歌分多種，美聲、通俗外加流行，有幾位自要從池子裡面出來，往蓬頭下面一站，順手擰開閥門，而後開口唱美聲，絕對是津門帕瓦羅蒂，嘛叫“我的太陽”，嘛叫“圖蘭朵”，嘛叫“茶花女”，沒有人家不會唱的。嘛時候衝舒坦了，他就不再唱了，你求他唱他也不唱，告訴你下回。下回就是他再次擰開閥門的時候，等吧，不出三天，這位準來。
要說唱戲，那就更有趣味了，京劇、評劇、豫劇、落子、梆子，二人轉，要嘛有嘛，不用花錢就能白聽，多滋潤。我後來想想，我又能唱美聲，又能唱幾種戲曲，莫非是在澡堂子學來的？
有一次，我趕上好事了，一位津門名角竟也來到這裡，至於是誰，自不用提，津門唱畫臉的就那麼幾位，反正不是孟廣祿和鄧沐瑋，還有誰，您猜。
這位爺跟我祖輩有交情，還給我買了點好吃的。他在澡堂子泡著，旁邊不少人奉承，讓這位爺來兩嗓子。這位爺搖頭不語，本以為他不唱，誰知從池子裡站起後，把手巾板兒往肩上一搭，抬腳出水池，開口來一句“號令一聲啊，綁賬外”。呀，《鎖五龍》，單雄信，單五哥。
滿池喝彩，沒一個不叫好的。而後再來一句“不由得豪傑笑開懷！”更好了。後面伴著“某單人獨一騎我把唐營踹，只殺得兒郎叫苦悲哀。 遍野荒郊血成海，屍骨堆山無處裡葬埋....”這位邁著臺步到了蓬頭下，擰開閥門邊衝邊唱。嘿，澡堂子裡面本就攏音，這位一唱，真可謂繞樑三日不絕於耳，絕，真絕，不愛聽戲的都跟著叫好。
等唱到“錦繡江山被你賣，你是個人面獸投胎。”之後，旁邊一位把胰子盒託在手中，道聲：“五哥，請酒了。”
得，這位成“羅成”了，就為聽單五哥下面的唱腔，只不過單五哥在臺上能一腳踢翻這位不仁不義小羅成的酒杯，在這裡他可不敢踢。為嘛，牆上寫著“小心地滑”。
您瞧，可樂不可樂。您要到了這裡面，嘛樣的人物都能瞧得見，滿身紋花繡的，燒傷燙傷的，缺胳膊少腿的，還有娘娘腔的，三教九流皆混跡於此，這裡不是江湖是嘛？
後來我不去了，因為有件事嚇得我不輕。那次，我美滋滋在池子裡面泡著，旁邊有位大爺一邊泡一邊拿刮刀刮臉，一不留神刮刀從上下嘴唇割過，瞬間“血濺澡堂”，嚇得我喊一聲“血”一腳蹦出來。水池子立馬就紅了，有個爺們兒忙喊一句：“趙伯，您老有嘛想不開，何至於這樣？”得，這位好心爺們兒還以為趙伯因想不開抹脖子呢。
此時想起，還真是有趣。好了，就說這麼多吧，要細聊起來，沒十來萬字估計聊不完，這不是寫小說，差不多也就剎住閘。也謹以此文獻給那些八零後的天津小哥們吧。
“大獅”文章，謝絕抄襲搬運，請您自重。（配圖為張揚導演作品《洗澡》）
閱讀更多 大獅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