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掛著窗簾呢,別去窺望。寧可自己也掛上一個,華麗的也好,樸素的也好。
——楊絳
別去窺望人家的窗簾
文 | 楊絳
原載1945年11月《新語》 第3期
圖 | Jan van der Kooi
人不怕擠。不論怎樣擠,擠不到一處。像殼裡的仁,各自各;像太陽裡飛舞的輕塵,各自各。
憑你多熱鬧的地方,窗對著窗,各自人家,彼此不相干。只要掛上一個窗簾,只要拉過那薄薄一層,便把人家隔離在千萬裡以外了。
隔離,不是斷絕。窗簾並不堵沒窗戶,只在彼此間增加些距離——欺哄人、招引人的距離。窗簾並不蓋沒窗戶,只隱約遮掩——多麼引誘挑逗的遮掩!
所以,光禿禿赤裸裸的窗口,不引起任何注意;而一角掀動的窗簾,惹人窺望測度,生出無限興趣。
光禿禿赤裸裸,當然表示天真樸素。何必這樣虛偽,遮遮掩掩的不老實!逢人只說三分話!就不能一見傾心,肝膽相照?可是,開口見喉嚨,未免淺顯。
有乖巧的人,把天真樸素,做了窗簾的質料,做了窗簾的顏色。一個潔白素淨的簾子,堆疊著的透明的軟紗,在風裡飄曳。這種樸素,只怕比五顏六色更經得起人為的漂洗。
認真要赤裸裸不假遮飾,除非有希臘女神那麼完美的身子,有天使般純潔的靈魂。培根說過:“赤裸裸是不體面的。不論是裸露的身體,還是裸露的心。”人從樂園裡被驅逐出來的時候,已經體味到這句話了。
便是最赤裸裸的真理,也需要一些襯托裝飾。白晝的陽光,無情照徹了人間萬物,不留下些暗陬讓人迷惑,讓人夢想,讓人希望。沒有輕雲薄霧,把日光篩漏出五色霞彩來,天上該多麼寂寞荒涼!
隱約模糊中,才容許你做夢和想象。距離增添了神秘,看不見邊際,變為沒邊際的遐遠與遼闊。雲霧中的山水,暗夜的星辰,希望中的未來,高超的理想,意中的情人,新交的朋友——隔著窗簾,悵惘迷離,相看一眼,越加添了想望;偶然目逆,給你無限欣喜。每一個試探是冒險,每一個發現是驚奇。偉大,偉大!陶醉迷戀中,也忘卻了自己簾後的狹小與簡陋。
這時候,你掀起了窗簾。後面,有什麼?赤裸裸的真實!像泰尼生(Tennyson)詩中的夏洛脫女郎(The Lady of Shalott),看厭了鏡中反映的天地,三步跑到窗前,望一望外面的世界。
立刻,她的鏡子分裂成兩半,她毀滅了以前快樂而無知的自己。悄悄地放下窗簾,失望而悲哀。
可是,失去的只是一個迷夢。有時也能換到窗簾後面的安靜和休息,不論那間屋子多麼簡陋狹小。
人家掛著窗簾呢,別去窺望。寧可自己也掛上一個,華麗的也好,樸素的也好。如果你不屑掛,或懶得掛,不妨就敞著個赤裸裸的窗口。不過,你總得尊重別人家的窗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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