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歌不是问题,假唱才是问题

赞歌不是问题,假唱才是问题


01

唐诗史上有件怪事。


那是758年春天,收复长安洛阳还不到一年,朝廷就开始搞庆祝活动了。


场地是长安大明宫。到场的人,今天看可不得了。有杜甫、岑参,有王维、贾至,其他不知名的就更多了,首席评委是当朝皇帝唐肃宗。


可以说,这是诗歌史上阵容最大的一次唱和盛会。


带头的是中书舍人贾至,中书省一把手。

看着满朝文武,贾大人才华爆棚,写出一首七律:《早朝大明宫》。后四句是这样的:

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

共沐恩波凤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

*凤池:凤凰池,代指中书省,泛指朝廷。


宝剑和玉佩,在百官的腰间叮当作响,踏上大明宫的台阶,御炉的香薰沾满他们的朝服。

在中书省大楼里,沐浴皇恩浩荡。让我们每天更文,协助伟大的君王。


态度之忠诚,文字之锤炼,真不愧是中书省第一笔杆子。贾大人刚一唱完,朋友们就开始互粉了。


岑参擦去胡天的飞雪,满面春风:

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

独有凤凰池上客,阳春一曲和皆难。

*《奉和中书舍人贾至早朝大明宫》后四句。

星辰初落,曙色微寒,垂柳拂动旌旗,晨露未干。

只有中书省贾大人的诗,如阳春白雪,令小弟汗颜。


王维也出手了,一改佛系本色:

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头戴红巾的报晓官传遍皇宫,尚衣局给皇帝送来翠绿锦裘。

巍峨的宫门渐次打开,万国使节和朝臣一起叩拜皇帝。


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

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

朝阳落在摇动的仪扇上,香薰漂浮在龙袍上。

罢朝后,我们拿着天子的五色诏书,在玉佩声中到中书省干活。


领导们都发稿了,小拾遗杜甫当然也很卖力,他摸着咕咕叫的肚子,也挥毫泼墨:

《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

五夜漏声催晓箭,九重春色醉仙桃。

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

五更的漏壶声声报晓,牛掰的宫殿春色醉人。

旌旗在阳光下如龙蛇翻飞,燕雀在宫殿间乘风穿梭。


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

欲知世掌丝纶美,池上于今有凤毛。

退朝后,百官的衣袖浸满香气,挥毫写下十万加的诗句。

想知道世家写的诏书有多美,还看中书省的贾大人。


看到这里的各位,真难为你了。不知道大家读了什么感觉,反正我是不想再读第二遍。

这种诗有个名称,叫应制诗,是为了任务而写的通稿。


这组诗的场合,作者级别、数量,都是史无前例的,诗本身庄重典雅,章法严谨,是七律的样板,用后世评论家的话说: “气象轩冕,无一字不佳。”


可是那么多诗流传下来了,偏偏这组诗,被遗忘在角落里,没人搭理。“无一字不佳”,也无一字让人想读。


为什么?


02


回到历史现场就知道了。


当时朝廷刚收复长安洛阳,只是初步胜利,城内无数百姓无家可归,通货膨胀的厉害。


外面更惨,军人死伤无数,用杜甫后来的话说就是“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悲壮的睢阳保卫战也刚刚过去,军民先吃树皮、老鼠,然后是人吃人,四万人的城市,战后只剩四百人。


最关键的是,安史叛军还没有消灭,两京之外,依然硝烟滚滚。


那边水深火热,这边却旌旗日暖,但愿岑参的“阳春一曲和皆难”是因为不忍写下去。


可是,这是赞歌的问题吗?

不是的。


骆宾王的“小堂绮帐三千户,大道青楼十二重”是赞歌,卢照邻的“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也是赞歌,大量写锦绣山川宫殿楼宇的好诗,也在赞歌范畴,为什么就是好诗?


就好在一个“真”字。

在骆宾王、卢照邻眼里,初唐就是这个样子的,万国来朝,四海升平,朝廷法纪严明,人民的自豪感是打心底里冒出来的。


他们吃着火锅唱着歌,“人歌小岁酒,花舞大唐春”;他们摩拳擦掌不怕死,“丈夫皆有志,会见立功勋”。


柳永的《望海潮》是写给杭州太守的,其实也是赞歌:杭州乃东南第一都市,很美很繁华,人们都有钱。所以太守你到朝廷述职,一定会“归去凤池夸”。


这样的诗词,我们根本不在意它们是不是赞歌,因为诗人看到的是真的,写的是真的,感情也是真的,这就够了。


假话套话,不合时宜的捧脚话,都是废话。


庆幸的是,这场大明宫唱和之后,岑参继续随军南征北战,继续他的边塞创作;王维又回到终南山,走完诗佛最后的岁月。


杜甫也离开朝廷,走进了人民,终成为一代诗圣。


03


大明宫赞歌那四位,更多的是“应制需求”,是假唱。还有一种赞歌,是唱假。


比如唐末,那个很会写情诗的吴越王钱镠,“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就出自他的手。


钱大人倒是不坏,业务能力很强,包邮区一把手。但他也有官员常见的毛病,好大喜功。


话说那天,一个叫贯休的诗僧,给他发来贺电,题目很恭敬,叫《献钱尚父》,其中一句很带感: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这首诗字面简单,内涵却很深。有三千门客的,历史上就一个人,孔夫子。


第二句是说钱镠的军功政绩,在唐末乱世,硬是为朝廷守住了十四个州。


钱大人,您就是个带剑的孔子啊,文能提笔安天下,武可上马定乾坤。


并且,这句诗简单霸气,没有一点吹捧味道,按说钱大人该满意了吧。


才没有。


人在巨大的成就面前,往往会有高估自己,救世主附体。

钱大人就是这样:十四州?怎么能匹配老子的光辉,起码得四十州,改!


贯休双手合十,默默念道:四是四,十是十。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


你说啥?


贯休起身,回了八个字:“州亦难添,诗亦难改”,飘然而去。


原本钱大人是当得起那句赞歌的,默默笑纳就好,可他偏不实事求是,爱唱假,连数据也要改,拔高拔高再拔高,结果就咔嚓断了。


04


翻开唐诗宋词,能流传下来的,后人还愿意读的,不管赞歌还是悲歌,一定是真实的。


初唐的热血报国,盛唐的大好山河,中唐的“文章为时而著,诗歌为时而作”,悲喜忧愤,都有历史的温度。


杜甫的价值不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而是《三吏·三别》、《兵车行》、《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些,是走出大明宫,来到石壕村才有的。


白居易的价值也不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而是厚厚一摞《新乐府》,那是用显微镜看到的时代切片,不是滤镜美化过的照片。


我们现在读唐诗,大多喜欢盛唐的飘逸,其实在诗文价值维度上,我觉得中唐更伟大一些。


韩愈柳宗元,开始文以载道,说真话,讲道理。文采都是次要的,一切求个真字,给后来写字儿的人开了个好头。


真诚是通往一切的道路。假唱和唱假的人呢,杜甫是这么说的: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THE END

赞歌不是问题,假唱才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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