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大哲的三句話邏輯

最近我到外地做了好幾個報告,11月中旬在重慶,參加西南政法大學和西南大學的“哲學月”活動,做了兩個報告;然後趁機到了成都,訪問四川大學和西南民族大學。12月6日因校際合作,去井岡山大學參加“同濟學術周”,次日從山上下來,順道訪問了南昌大學,分別在南大藝術學院和哲學系講了二場。這些個報告分別講到尼采、海德格爾、哲學的用處、以及當代藝術問題等等,其中好幾次講到了馬克思、尼采和海德格爾與中國現代性。因為都是大尺度的講法,我就分別對馬克思和尼采哲學做了三句話的概括。12月8日在南昌大學哲學系講“海德格爾對中國當代思想的意義”時,就有一位學生站起來提問:你用三句話概括了馬克思和尼采,很好,那麼,能不能用三句話概括一下海德格爾思想呢?當時就把我問住了,儘管我對海德格爾用力最甚,但還真沒想過對這位思想家的思想做一個三句話的概括。於是想著儘早把它補上。


若要數出幾位對中國現代/當代社會思想文化影響最大的哲學家,排在前三名的毫無疑問就是馬克思、尼采、海德格爾了,都是來自德國的哲學家。我們一直都在讀著三位哲人的書,且爭論不斷。我個人原先是專讀馬克思的(碩士階段),後來翻譯和研究海德格爾,最近幾年來則轉向了尼采。喏,想想也算幸運,這三位大哲都讓我沾了一點邊。這三大哲人在中國的命運是不一樣的,對中國社會思想文化的影響也各不一樣。大致可以說,在我們這兒,在現代/當代的中國,馬克思的影響偏重於政治意識形態,尼采的影響偏重於文化(文化批判),而海德格爾的影響偏重於思想(學術)。


三者相比較,政治的馬克思被說(被爭論)得最多,文化的尼采被讀(被自然地傳播)得最多,思想(學術)的海德格爾被寫(被研究)得最多。這當然是一個猜度性的、相對的說法,不可完全當真;但應該也能反映和傳達一點事情的本相。


第一位是馬克思(1818-1883年)。上面講了,馬克思在中文世界被說得最多,曾經被歌頌得最多,在文革中被神化,被獨一化了。我小時候在十分偏僻的農村裡,也經常能看到老馬的大鬍子頭像,當時並不知道這是誰,只擔心這老頭鬍子如此發達,怎麼吃飯呀?怎麼喝湯呀?現在我們得知,當年中國舉一國之力,把馬克思的著作都譯成了中文,別的哲人包括尼采和海德格爾,卻是不允許被譯、讀和寫的。馬克思老人家根本不可能想到,一個世紀後在東方中國竟然出了這麼多的“馬克思主義者”,而且是假的和仿真的居多。哲人被神化不是好事。被神化後難免被厭倦。今天的青年學子們對馬克思以及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漠視和反感令人悲哀,雖然與舊政治有關,但顯然也與從業人員素質低下有關。其實呢,馬克思是真正的哲人,真正的哲人是把現實與理想統一起來的人物。


若要簡單說,我認為馬克思要告訴我們的是無非三點:

1、歷史是生動的;

2、現實是殘酷的;

3、人是要有理想的。


能統一起來把這三點說個清楚,做出論證,談何容易呢?不信你來試試看!


第二個人物是尼采(1844-1900年)。尼采出生那一年,馬克思剛好完成其思想的奠基之作《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與馬克思相比較,尼采對中國的影響恐怕更多地在精神文化層面:在中國的兩次“啟蒙運動”(1919年五四運動和1980年代的思想解放運動)中,尼采都被當作一個關鍵人物,其實是被用作一個工具。在我們這裡,因為政治意識形態方面的緣故,尼采與馬克思曾經相互敵對,被弄得勢不兩立。其實呢,儘管馬克思更重視社會物質生產和物質條件,而尼采更重視在他看來日益平庸和頹廢的精神生活,但兩者在反傳統哲學(形而上學批判)、強調現實關懷等方面,卻是有著共同的旨趣的。


若要簡單表述,我認為尼采思想的要義也可以概括為三點:

1、人生是虛無的;

2、文化是虛假的;

3、生命是剛強的。


這三點從尼采的《悲劇的誕生》就開始說了,到後期也一直在說。能說清楚這三點,哪怕是說個大概,哪怕沒有完全說清楚,我認為就是很了不起的思想家了。


最後一位是海德格爾(1889-1976年)。海德格爾出生在尼采發瘋那一年。1889年初,尼采在意大利都靈街上發瘋了,隨即被送進醫院,最後死於世紀之交。就在尼采發瘋那一年,又一個將在新世紀成為世界大哲的德國人馬丁·海德格爾出生了。與馬克思、尼采相比,海德格爾真正進入中國要晚得多,差不多要到所謂新時期,即20世紀80年代。雖然之前有過零星的翻譯和介紹,但直到1987年,我上研究生那一年,《存在與時間》中譯本出版,中文世界才有可能切實地瞭解海德格爾。所以說,海德格爾是“後起之秀”。在國際上,海德格爾的影響巨大,作為20世紀的思想家,居然已成為人類歷史上被研究得最多的哲學家;同樣地,最近一項統計表明,中國哲學論文引用外國學術著作排名前二名都是海德格爾的東西,第一名為我主持編譯的《海德格爾選集》,第二名為陳嘉映、王慶節翻譯的《存在與時間》。哲學當然不可統計,但引證數據終歸也能說明一點問題。可以見出:海德格爾是在哲學人文學術上的影響超出了馬克思和尼采。


現在,對於海德格爾在思想和學術上最為複雜的海德格爾,我也願意用三句話來概括:

1、存在是靈動的;

2、理論是僵化的;

3、思想是開放的。


比較前面對馬克思和尼采的概括,我對海德格爾的三句話概括顯然要笨拙得多,但目前還沒想出更好的說法,先就放著吧——只是難免有失敗的感覺了。


三位大哲,每位三句。但思想能這樣簡單化嗎?當然不能。把豐富鮮活的思想和學理簡化為乾癟的口號,這是思想研究和傳播的大忌。在這方面,我們有過太多的教訓,特別是對馬克思哲學和馬克思主義哲學,我們通過簡單化而把它庸俗化和教條化,終於導致了災難性的後果。不過,我們上面對於馬克思、尼采和海德格爾三位大哲精神要義的簡單提煉,意圖不在形成方便流傳的標語,而是要顯示宏大的動機和動因。


細細體會我們給出的三位大哲的三句話邏輯,竟也可以發現:他們是一脈相承的。


2012年12月9日記於滬上

孫周興 | 三位大哲的三句話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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