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荊軻領銜的“公元前刺客部落”(下)

《刺客列傳》橫跨五百年,縱貫整個春秋戰國,如此的沷墨只寫了五個刺客。

五個刺客所處的時代,也正是史家稱之為“禮崩樂壞”的東周列國時期,是禮樂文明向帝國文明轉型的大時代。

也正好反映了從春秋開始到戰國結束,禮樂文明秩序被帝國文明秩序替代的大轉型的歷史行程。

司馬遷成了最後一個“刺客”。

這個特殊的“刺客”,不是用刀槍劍戟,而是用一支筆對整個“公元前的文明”做了一次酣暢淋漓的清算。

《史記》裡的荊軻,身上有一種道德的光環,被傾注了無限的同情和假想。因為他要謀殺的是秦王嬴政,也就是後來的秦始皇,而且功敗垂成。

可以說,人們對嬴政有多痛恨,就對荊軻有多熱愛。

作為一個衛國人,荊軻流浪到燕國,很可能只是因為熱愛那裡的狗肉和美酒,還有殺狗的屠夫兼音樂家高漸離。也就是說,燕國的存亡於他荊軻個人而言,並不關乎什麼大事。

站在今天的角度上分析,嚴格意義上講,荊軻刺秦的本質,應該算是太子丹“買兇殺人”,司馬遷用區區九字——“車騎美女恣荊軻所欲”,此乃一語破天機。

荊軻行刺前的待遇可謂相當優渥——豪車與美女。燕國當“國士待之”。

就這樣好吃好喝地供著,荊軻似乎已經忘記了自己的使命。眼看秦軍的鐵蹄已經攻破趙國都城,俘虜趙王,把趙國領土全部納入秦國版圖。劍鋒所指,直逼燕國南部邊界。

十分恐懼的太子丹可等不急了,他找到荊軻商議:“秦兵旦暮渡易水……豈可得哉。”看到太子丹慌張的神色,不急不慢的荊軻淡淡一笑,作為歷史上有名的大牌刺客,荊軻開出了自己出場不菲的籌碼:沾巨毒的匕首,樊將軍的頭顱;千金之禮品,督亢之地圖;高漸離之擊築,田先生之籌謀;最後加上燕太子丹易水邊親自把酒送行……

有如鋪排一場大戲,各種精美的道具備齊之後,荊軻才緩緩登場。

這不得不讓人懷疑的是,刺秦如此機密的情報,為何弄得如此興師動眾?太子丹是要真的刺秦還是有意要將刺秦的消息通報給秦王?此語境之下的荊軻不像個“壯士一去不返”的刺客,倒像一個風光十足的大牌演員。

由荊軻領銜的“公元前刺客部落”(下)

諸多家仇國恨,怎一個“刺”字了得。

刺秦的結果也告訴我們,這一出以悲壯為主題的“導演”怎麼看都酷似一場“行為藝術”。荊軻劍術不精,秦王近在咫尺還一敗塗地。按易中天先生所形容的:“抓,抓不住;刺,刺不中;追,追究不上;打,打不贏。遍體鱗傷之後奄奄一息之際,荊軻靠在柱子上說完最後的臺詞:‘嬴政,老子本來就沒想殺你,是要劫持你做人質,逼你跟諸侯簽訂條約的。’”

這算是洩露了所有的天機。原來,“刺秦”的初衷的確只是“劫秦”。沒錯,燕太子丹的策劃就是這樣——劫秦是第一方案,刺秦是迫不得已的退而求其次。

為此,燕太子丹還講了一個重要的典故:“誠得劫秦王,使悉反諸侯侵地,若曹沫之與齊桓公,則大善矣;則不可,因而刺殺之。”

這個典故就是《刺客列傳》記載的第一個刺客曹沫。他在一次公開的聚會上,突然用刀挾持齊桓公,並迫使齊桓公把強奪魯國的幾座城池全部歸還。


燕太子丹是要沿襲“曹沫挾持齊桓公”之老路,目的在於要挾秦王逼迫其退還秦侵佔的各國土地。他天真地想,此事一旦做成,秦王要麼將土地全部歸還給各諸侯,韓和趙就可繼續作為燕的屏障;秦王如果被殺,秦國必定大亂,燕國就有機會保全,甚至進而滅掉秦國也未可知。

燕太子丹沒有料想(可能也不敢去想)到第三種情況的發生。只可惜,他找了個不太專業的“演員”,前戲看似還可以,最後卻還是“演”砸了。

由荊軻領銜的“公元前刺客部落”(下)

自古以來,荊軻刺秦這出大戲,一直未拉上帷幕。

不得不承認,無論是太子丹,還是荊軻,還是高漸離。他們都應該歸屬藝術青年一類範疇,是擅長弄“行為藝術”的人,果真是理想太豐滿,現實太骨感。談起“務虛”的理想與愛國來可謂頭頭是道,可以熱血沸騰;在“務實”的“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殘酷現實面前,理想與豪情便逶迤洩地,不但不能“殺人”,反而招至“人殺”。

事實結果也是如此。

上述一大通有些不恭的文字裡,並沒有對荊軻刺秦的勇氣與決心表示任何懷疑,只是覺得刺客與俠客之間,應該多一些冷酷少一些浪漫,多一些現實考量少一些詩意表達,多一些實際操作少一些門面裝飾。

仔細想來,圍繞刺秦的那出大戲還真的有些意思,不由得讓人想起另一個衛國人——商人呂不韋。荊軻刺秦那一年,集商人、政治家、思想家,秦國丞相於一身的呂不韋,已經“飲鴆自盡”整整十年。

十年為期,兩位很有影響的衛國人都相繼死在秦王嬴政手中。

這兩個衛人都很有意思,商人其實沒什麼想法,更不會去拼身家性命(雖然最後也不得已自殺了),自古以來賺錢為本,呂不韋決意做一筆大生意,把天下給賺了。

可刺客就不一樣了,荊軻還是個讀書人,他的文化修養很高,瞧不起不讀書的刺客。奉命出發前,在易水河邊,根本不談錢的事,與藝術家高漸離一道開了個特別的演唱會,場面烘托得悲壯至極……

放眼歷史長河,公元前227年其實也是值得關注的一年——

這一年,《黃帝內經》問世;

這一年,驪山陵墓開始修建。

至為重要的是,這一年,“秦將王翦、辛勝在易水西敗燕、代聯軍”,燕危在旦夕。

“秦皇掃六合,虎勢何雄哉;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

甚為巧合的是,秦國也僅用了十年時間,便相繼滅掉了韓、趙、魏、楚、燕、齊,結束了春秋以來長達500餘年的諸侯割據混戰局面。“秦始皇”由此誕生。

由荊軻領銜的“公元前刺客部落”(下)

一部《史記》,《刺客列傳》是其中的精彩篇章

一篇區區五千餘言的《刺客列傳》,司馬遷把春秋戰國的諸多重要人物和重要歷史事件都“請”出了前臺。

也正如西南大學教授趙明所觀察的,第一個刺客故事帶出了春秋五霸,第二個故事帶出了吳越之爭,另外三個故事同樣帶出了春秋戰國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和重要歷史人物。

第五個刺客荊軻不愧為“明星刺客”,難怪司馬遷把《刺客列傳》中的多半篇幅都給了他。歷史的接續非常重要,也很有意思,《刺客列傳》中最後一個刺客荊軻走上歷史舞臺時,項羽才幾歲;六年後大秦帝國建立,秦王成了始皇帝,青年項羽見到巡遊途中的始皇帝說:“彼可取而代也。”這等氣魄讓人們彷彿看到了又一個荊軻現世,也正是項羽,超額完成了荊軻的未竟事業:不是刺殺秦王,而是推翻暴秦。

整個先秦史行進到秦始皇終結篇,已經濃縮為秦始皇與孔子兩個人的較量,史稱“儒法之爭”。在趙明眼裡,《刺客列傳》中孔子是隱身的,是其中的暗筆。司馬遷是在借“儒”寫“士”,寫“士”之精神品質。

此刻,司馬遷有深沉的價值憂慮:道義在春秋戰國時代面臨嚴重挑戰,甚至面臨毀滅。

司馬遷追問的是歷史正義,這在根本上觸及到了制度秩序的安排。

所謂“禮崩樂壞”,指的是周公“制禮作樂”建構起來的,從天子到諸侯到大夫到庶民的宗法等級秩序,分崩離析了。

流離失所的“士”最為尷尬:進無望,退不甘。孔子倡導的“士”之使命是擔道:“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下學而上達。朝聞道,夕死可矣。”他因此成了華夏民族的“心靈立法者”。

現實生活中的孔子“棲棲遑遑猶如喪家之狗”,臨終時很絕望:“天下無道久矣,莫能宗予。”在司馬遷的筆下,孔子是一個高貴的孤獨者,一個流浪的君子。

以荊軻領銜的“刺客部落”橫跨五百年,縱貫整個春秋戰國,司馬遷揮灑如此沷墨,只寫了五個刺客。五個刺客所處的時代,也正是史家稱之為“禮崩樂壞”的東周列國時期,是禮樂文明向帝國文明轉型的大時代。也正好反映了從春秋開始到戰國結束,禮樂文明秩序被帝國文明秩序替代的大轉型的歷史行程。

只要瞭解了這個歷史大背景,就不難理解司馬遷的良苦用心。往深層看,他不是在簡單地寫五個刺客,他是用這種特殊的寫作方法,揭示刺客背後的歷史邏輯。

由荊軻領銜的“公元前刺客部落”(下)

司馬遷以幾個刺客的人生,映照出壯闊的歷史行程。他們的故事就似一滴水,映照出了整個滄海。

春秋戰國時期,刺客已經成為一種職業。司馬遷《史記》裡的俠客分為兩種,一種遊俠,一種刺客。司馬遷特別看重這兩個群體,所以分別“列傳”,在如山一般的《史記》中,特闢兩章,專門寫了《刺客列傳》和《遊俠列傳》。

一部煌煌50餘萬字的《史記》,《刺客列傳》絕對稱得上其中最精華的精彩篇章,而精華中的精華,非荊軻刺秦莫屬。

之所以如此精彩,歸根結底還源於司馬遷自身的遭遇。按照木心的說法,他本身就是“以不死而殉道”。

司馬遷之所以如此傾情於刺客,是因為只有他們存在才表明政治環境寬和,才表明遊學之士和政治謀士有可能出現。

歷史在自身的邏輯裡,仍繼續在以自己的軌跡前行——

荊軻的事沒成,如果繼續往後寫,那就是:“其後二十年,楚有項籍之事。”

項羽把秦帝國推翻了。

真的推翻了嗎?沒有。秦始皇開創的帝國仍然存續。又過了差不多八十年,就到了司馬遷的時代了。如果《刺客列傳》再續寫,那應該是:“其後八十年,韓城(少梁)有司馬遷之事。”

這個“刺客”,不是用刀槍劍戟,而是用一支筆對先秦以來的整個文明做了清算。

司馬遷真的成了最後一個“刺客”。眼睜睜看著這種生命品質在他所在的當朝走向消亡,通過《刺客列傳》表達出深深的哀悼與感憤之情。

換句話說,司馬遷身上也有刺客的氣質,寫自己的同類,自然會寫得暢達而痛快。

由荊軻領銜的“公元前刺客部落”(下)

每一個刺客身後,都有尊讓後世感動的無字墓

用我們今天人的思維和表述,司馬遷是在企圖用這些故事叩問一個關於人生的終極問題,那就是:你會在什麼樣的狀況下為了誰因為什麼理由而奉獻出寶貴的生命?人生中還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嗎?

刺客代表了先秦時期“士”階層最基礎的品質:才華、謀略、勇氣、信守諾言、深明大義。且,“士為知己者死”,那些人變成刺客就是因為遇到了“知己者”,他們看中別人對自己的尊重,他們會在內心裡評估,如果值得,他們就會願意用死去報答這種尊重,就這麼簡單。在他們眼裡,死是個體生命的自由選擇和意義安頓,超越功利,發自內心。

他們或許不能選擇怎麼“活”,但他們可以自己選擇怎麼“死”。在“死”比“活”更有意義的時候,他們便會毫不猶豫,慷慨赴死。

外人眼裡,他們的生命好像都不是自己的,專門為了某種使命而活著的一樣。可茫茫人海中,能成為“知己者”寥若晨星。

歷史的故事一直在自有的邏輯管道里踽踽獨行,就像為刺客荊軻高調送行的高漸離一樣。

當荊軻因刺秦出名之後,高漸離的名字也被秦王嬴政牢牢地記住了。秦滅六國後,很想鬆弛一下的嬴政不由想到了高漸離——當然,或許更因為是他擊“築”的聲音太美妙了。

走進秦王宮的高漸離,時刻沒忘記荊軻是他最忠實的“狗肉朋友”,他隨時提醒自己,一定要完成荊軻未盡的事業。對於這一點,已經成為秦始皇的嬴政當然也沒有忘記,他設法將高漸離的眼睛弄瞎,以為這樣高漸離就沒法刺殺他了——他要聽的只是美妙的“築”聲。

誰曾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痴心不改的高漸離竟往“築”裡灌鉛,一次演奏中,他趁秦始皇聽曲入迷時,猛然間使勁砸了過去,遺憾的是他還是失敗了。

竊以為,高漸離能留傳於世,不僅僅是因為他是荊軻的摯友,也不僅僅是因為他的“築”聲悠揚,根本還源於他最後的“死”——以這樣的悲壯赴死,一點兒也不遜於荊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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