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无一用是书生。”
这句话，好似一枚翻天印。要吵架时，祭将出来，砸读书人脑门，百发百中，再有学问的，都势必被打落云端。
这话当然有其他版本。文雅些的，如《围城》里这一段儿吃干醋：
苏小姐道：“鸿渐，你学过哲学，是不是？”
赵辛楣喉咙里干笑道：“从我们干实际工作的人的眼光看来，学哲学跟什么都不学全没两样。”
不文雅些的，就是归乡宴席，长辈们苦口婆心道：“你读那么些书，你能找到媳妇儿么？”
讨论这句话，得问句子原作者黄仲则：
谁让你对读书人说这话，散播不良情绪来着？你歧视读书人吗，嗯？
然而，脱离上下文说文字，形同耍流氓。故此，我们先看看黄仲则当年这诗，全文如下：
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
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首句自叹，干啥啥不成；第二句“不平鸣”，出自韩愈安慰孟郊的话头，“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大概黄仲则自己仕途不甚妙，心情大不好。《儒林外史》里周进考不上，是抱着门板哭；黄仲则文雅点：咱不平，但咱可以出点儿动静。
第二联，泥絮，典出“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后面“薄幸名”就是杜牧那个“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咱没啥功名啊，失意落拓，江湖漂泊。
发了会儿牢骚，终于到了第三联：“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这里并不是说，黄仲则被读书人抢了广场舞地盘，决定挨个拔人家的气门芯来报复，却更像是自嘲愤激，自己拿自己开涮：“我就是读书人，我没用，到处遭人白眼！”
古来诗人不如意时，都会自嘲。陆游还感叹“此身合是诗人未”呢，苏轼还念叨“我为聪明误一生”呢。看看就行，别当真。
如果光是这么自嘲一句，黄仲则这诗就失之凌厉，不够敦厚：好比是考不上大学，就说高考生全都糟烂，这牢骚人人会发，但能圆回来，才显得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嘛！
黄仲则
所以最后，黄仲则就圆自己的话了：“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这里还是用典，还是按韩愈劝孟郊的说法：“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是故以鸟鸣春……以虫鸣秋。”
所以黄仲则的态度可以归纳为：就算读了书仕途不顺，不进庙堂黄钟大吕，咱到底还是可以跟虫子一样鸣鸣嘛。
如是，这诗可以简单概括如下：
我功名上没前途，心情不好；漂泊无根，到处碰壁。读书人就是被人看不起啊！但是——所有精华部分，都在但是后面——我还是找愿意听我的人（比如我自己），给他鸟鸣春、虫鸣秋吧。
整体而言，这首诗的情绪是：
是开不了炸酱面饭馆……但我可以自己做炸酱面吃啊！
我是出不了书……但我可以自己写自己喜欢的东西开心啊！
虽然有自我宽怀的嫌疑，但黄仲则这诗，颓唐悲愤里，另有洒脱气象。洪亮吉说黄仲则“咽露秋虫，舞风病鹤”。他是病鹤，是秋虫，但还是可以咽露，可以舞风。
“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我们是不能安邦定国，但我们还是可以发声呀！
当然，本文重点不在于此。
黄仲则说自己“百无一用是书生”。然而他的历史地位如何呢？张维屏说他：“夫是之谓天才，夫是之谓仙才，自古一代无几人，近求之，百余年以来，其惟黄仲则乎！”
包世臣是个很自信的学者，书法上，“自拟右军第一人”，但很看得起黄仲则，说他“乾隆六十年间，论诗者推为第一”。
《围城》里，董斜川口气极大，苏东坡都看不起，但总括起时代来，说他老爹“他到如今还不脱黄仲则、龚定庵那些乾嘉习气，我一开笔就做的同光体”。也从侧面显出，在他们眼里，黄仲则是乾嘉诗风代言人了。黄仲则觉得自己不得志，百无一用是书生，但就这么春鸟秋虫，读书写诗，三十五岁死掉，也成为有清一代的大诗人，被当作天才、仙才、六十年间第一人。
这样一个人，说什么“百无一用是书生”，那是自嘲罢了。实际上，清朝大才子，都爱这么玩。
比如赵翼曾经说：“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草蜢乐队肯定不爽：说好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你怎么唱反调呢？你一定很失败吧！
——赵翼不到三十岁入直军机，下笔千言，倚马可待。三十四岁去考试，本来要拟状元，乾隆认为清代陕西还没状元呢，取了他第三。老来完成了《廿二史札记》这种巨著，论学术成就，清朝算极优秀；论诗，则与同时代袁枚、张问陶并列。
赵翼
勤奋、学问、成就和才华，赵翼都足够。这么个成就丰沛的老头，却说什么“三分人事七分天”，这是什么呢？还是自嘲。
自嘲所以动人，是因为特殊的人说将出来了。黄仲则有资格拿自己开涮，百无一用是书生；赵翼有资格做结论，三分人事七分天。他们说这话不会有反智的嫌疑，因为他们的成就书之竹帛，无可替代了。
何况他二人自嘲完了，也没自暴自弃呀，还是该写诗写诗，该著书著书去了，“我们就是春鸟秋虫，要鸣”。
这种看着负能量的句子，都出自名留史册、跨了时代的巨人，自己发发感慨：哎呀我们读书人真没用啊，哎呀努力还是斗不过天分呀——这种话，是他们那境界的学霸才有资格说的。我们大多数普通人，努力一辈子，也就是为了争取一点儿资格，让自己有一天有底气说：“唉，读书其实也没啥用”“说到底还是要靠天分啊”，而已。
就像只有到比尔·盖茨那境界，才好意思说“有钱顶个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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