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你》對於中國電影的意義不僅僅限於揭示校園霸凌的現實層面,更因為大膽地將數碼時代的視聽美學融入鏡頭中,建構出屬於新時代青年的賽博朋克式的青春物語,為中國電影開拓出嶄新且具有後現代主義特徵的美學表達意象。在青年導演仇晟看來,《少年的你》不僅靠現實主義的情節打動觀眾,更因為突破了青春電影的常規制作模式,用鏡頭展現出令當代觀眾熟悉的現實與網絡相融的數碼空間,最終使得觀眾與之產生共鳴。
歷經波折,《少年的你》最後還是公映了,並且眼見的口碑票房雙豐收。相對導演的前作《七月與安生》可謂一次巨大提升,與“中國第一部校園霸凌題材”電影《悲傷逆流成河》相比,無疑更是天壤之別。《少年的你》如此成功,一方面得益於追隨潮流,自覺地採用了數碼時代的視聽美學,放大青春年少的孤獨和自我隔離;另一方面,影片仍然堅信人與人的情感連結,在原子化的時代用影像給出了一劑強力解藥。
臉與手機
影片的製作質量無可挑剔,但有一處令人疑惑:兩個飽受欺凌的少年,臉上不斷出現新的傷痕,但稍隔幾天,傷口便悄然蛻去,面容一新。 這與其說是個造型上的失誤,不如說是一種下意識的美學實踐,一種數碼時代的美學趨向。
回到小北和陳念第一次相遇:小北被打,陳念不平,報警,被打倒在地;流氓拉起小北滿是血痕的臉,與陳念相對;陳念被推了一下,手機在地上滑過。下一鏡頭用特寫揭示,手機屏幕已經碎裂,雜訊閃動。此處,電影做了個漂亮的比擬,即手機=人臉。
小北修復手機的方式與修復傷痕一樣,不費吹灰之力。臉是人體的顯示介面,顯示損壞,不傷及肌體(機體)。臉隨時可更新、替換,傷痕變成一種裝飾,是時髦的刺青,不再是永久性的,它隨少年的細胞更新被抹去。這種“野蠻生長”狀態,也可形容中國產能過剩的電子製造業——中國是手機生產第一大國,而影片的拍攝地重慶是中國第二大手機產地,手機出口後,大量的電子垃圾幾經週轉,又最終回到這片土地。
《少年的你》在對於人體的數字化處理中趨近Cyber Punk科幻片,小北和陳念正是兩個初具雛形的Cyborg。這是一種與過往中國電影完全不同的理念,“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再有效,身體消除了神聖性,變成如網絡遊戲裝備式的附件。在《春風沉醉的夜晚》裡,秦昊飾演的角色還要在自己的傷疤上文一朵玫瑰,因為他知道,傷口再也無法痊癒了。但到了這樣一部Cyber Punk中,傷痕本身就是文身。
現實世界中,臉和手機的“相看兩不厭”正在逐漸強化。Face Time、Facebook用名稱中的“臉”來強調它們的人性化;Tinder、探探、一人一面,面部識別也正在逐漸佔據身份驗證技術的主流,手機用戶陷在鏡像和肖像的世界裡無法自拔。當手機攝影成為當代數字電影的一股潮流後,對臉的關注更是到達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如手機拍攝的《橘色》、《失心病狂》充斥了大量面部特寫。《少年的你》雖非使用手機拍攝,但仍自覺地採用了當代的視覺,快速剪輯、特寫、淺景深——手機顯示屏並無厚度,而電影中部分段落也用了極淺的景深(如囚車幻想段落),使得臉幾乎成為一張平面。
兩個平面,可以趨近或遠離,卻永遠無法融合,凸顯了這一段落的幻想性質,也進一步闡明瞭“屏幕時代”人的孤獨。文化漂變與殺馬特
影片另一引人注目的特徵是其色彩美學,多次出現純粹的紅色、綠色和藍色。在經典彩色電影中,色彩往往與情緒渲染相關,但《少年的你》似乎意不在此。在RGB色彩空間裡,紅色,綠色和藍色都位於空間的邊緣,是極限的色彩。有一個經典的數據壓縮實驗,將一副圖片用JPEG格式進行反覆不斷的重壓縮,最終圖片會呈現為一片綠色——在隨機的信息漂流中,精妙的平衡被打破,最終滑向極限。戈達爾的一些近期作品如《再見語言》、《影像之書》,就在肆意地玩弄著這一色彩失真,藉此來強調影像的間接性。
《再見語言》
這一色彩現象與殺馬特文化的形成異曲同工。眾所周知,殺馬特文化偏好大紅、亮黃、鮮綠等色彩,這與其始祖——日本視覺系搖滾——其實相去甚遠。正是由於通訊閉塞,殺馬特愛好者模仿一些低劣的印刷品或音像製品,信息一步步丟失,最終才形成如此“文化漂變”。小北,可以稱得上是半個殺馬特,陳念和他,正是生活在文化和經濟的盲腸裡,信息代謝後的廢物把他們推向紅綠的極端,就連他們套上白布扮鬼,也被粗製濫造的街燈染成了紅色。與之形成鮮明反差的是,當攝影機進入魏萊的家,我們看見的是一片令人安寧的白色。而當陳念長大後,環境也呈現為均衡的白色。紅綠是低下層的色彩,而白色為上層所有。值得注意的是,當我們透過監控觀察小北,我們可以看到紅綠色像素溢出其本體,低下層罪惡的幽靈如影隨形。
與此同時,影片的文本也具有“殺馬特”特性,呈現為一種奇特的文化雜糅。小北建在高架橋下的寮屋(在大陸語境下顯然會被快速拆除),連日的雨,後巷的打鬥,無一不讓人喚起港片記憶。或許在重慶這個“最像香港的城市”裡,曾國祥引用的是《古惑仔》。另外,也有觀眾提到玖月晞的原文受東野圭吾影響,而曾國祥本人亦是巖井俊二影迷,影片中依稀可見《關於莉莉周的一切》的影子。多股力量匯流在熟悉又陌生的情節裡,我們與人物一樣生活在文化的“陰溝”裡,隨之不斷下行。但這種陰溝何嘗不是我們必須面對的文化現實呢?
山寨文化正在成為一個具有獨立更新能力的機體,在“走不出去”的閉鎖環境裡面,中國類型片正在形成自己獨有的一種美學。《關於莉莉周的一切》
數碼時代交流模式及其解藥
胡小蝶跳樓事件發生後,影片用幾個快速的特寫交代了微信群內同學的反應:簡短而冷漠的詢問,一連串感嘆號,一個表達“嚇傻了”的emoji。表情、字符與陳唸的臉交叉剪輯,形成了一組當代“敖德薩階梯”蒙太奇。影片用非常大膽的方式將當代電影中的“扁平化”往前推至盡頭。
在最早描繪數字時代的電影之一《關於莉莉周的一切》中,字符在青春衝動中被持續不斷地匿名製造出來,字符取代了人臉、表情、聲音,成為電影本身。網絡時代,交流的空間被取消,對話變成了一串持續的字符串,情緒被約化為表情,表情也往往附著於一個簡單文本意義。文本無法融合,表情無法交疊,對話變成真正的“對著說話”,發送-回覆-發送-回覆,構成機械週期,無法共鳴共振。《少年的你》當中,不光“沉默的大多數”如此,連陳念和小北也在不自覺地踏入字符串的河流。兩人的交流用語並不日常,節奏也接近你問我答式的鐘擺來回,多為各自剖露心跡,而鮮少就一個話題展開密切交鋒。而唯一可能接近“對話”的段落——討論如何頂罪,恰好被敘事略去了。
經典電影中,情侶的關係建立往往是通過視線相交,或是肢體相觸。而網絡聊天時,並無視線或肢體的接觸,雙方的話語表情作為各自主人的幽靈,在一個想象的空間裡相遇交匯。而像《少年的你》這樣的當代電影,發生關聯的人物往往被特寫鏡頭單獨拍攝,視線並不直接相交,他們似乎意識到了攝影機的存在,自覺地流露情緒。這可以稱得上是一種“自拍美學”。
但《少年的你》並不止於這些。它不光以一種肯定的姿態擁護人的數碼化、色彩的極端化以及少年的自我欣賞,它也充分洞察到隨之而來的隔絕和暴力。不像《悲傷逆流成河》追求個人情緒的最大化以催動某種神蹟——“逆流成河”,《少年的你》在第三幕中,試圖彌合像素與像素間的裂縫,為數碼時代開出了一劑強力解藥——那是陳念和小北在看守所的會面。兩人隔著玻璃相望,兩張臉互相疊印、吸納、包含,情感流動、連綿。這是一串字符和另一串字符的重疊,一個程序錯誤,一次數碼世界裡不可能的相遇,它帶我們回到了“模擬時代”。通過這個微小的奇蹟,我們終於有理由在破碎的時代中去相信電影和愛情的力量,而這正是電影《少年的你》堅實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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