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百家講壇》是不是“魔鬼的床”?


易中天:《百家講壇》是不是“魔鬼的床”?

先說“魔鬼的床”。

這個說法的“著作權”是屬於馬瑞芳的,其“論證”之文就收在本書。但讀過這篇文章的人只要不算弱智,誰都看得出馬老師是在調侃。她的態度,則是“抱怨並快樂著”。實際上這篇文章要講的,是這樣一個問題:學者怎樣上電視。或者說,一個學者,怎樣才能從“做學問的”變成“做電視的”,從“學術人”變成“電視人”。

這可是一個並不簡單的過程。

馬瑞芳繪聲繪色地講述了這一過程,並把它稱之為“艱苦而有趣的”。說艱苦,是因為在她那裡,有好幾道過不去的坎,繞不過的彎。說有趣,則因為終於邁過去、繞過來了。不但如此,她還看見了一片新天地,開闢了一個新領域,豈非“不亦樂乎”?

儘管事後說起來眉飛色舞,我相信馬老師在上那“魔鬼的床”之前,一定是“滿腦門子官司”;而她遇到的問題,也是所有走上講壇之學者的共同問題。比方說,不能全面、系統、完整,行嗎?不能按部就班、引經據典、追根溯源,行嗎?不能像平時上課那樣,講人物按生平,講歷史按年代,行嗎?甚至一個技術性問題,也能把人難死。比方說,按照學術慣例和職業道德,引用他人觀點是要把出處注出來的。要求嚴格一點,還必須註明版次、頁碼。但在《百家講壇》,至少後面這點做不到,引用過多也成問題。別以為這是小事。對於一個學者來說,所有這些都意味著他所做的這件事有沒有學術性,也意味著他還是不是一個做學問的人。古人有云,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學問,是每個學者的“安身立命之本”。丟了學問,就和“失節”差不太多了,豈能隨意?難怪魏學來告訴馬瑞芳應該怎麼講時,她的第一反應就是:“照你說的這樣講,還有學問嗎?”

這樣看,《百家講壇》還真是“魔鬼的床”。

然而問題遠沒有那麼簡單。事實上,學問、學術、學術性,與格式、規範之類並不打等號。格式中規中矩,出處、版次、頁碼、關鍵詞都注得清清楚楚的“學術泡沫”和“學術垃圾”,我們見得還少嗎?反過來,沒有這些玩意的作品,語言優美文采飛揚的作品,也未必就沒有學術性。這一點,讀讀古人的論文就知道,用不著我多說。問題是,《百家講壇》與學術到底是一個什麼關係?它是“學術”的呢?還是“非學術”的呢?甚至“反學術”的呢?換句話說,它究竟是一個什麼欄目?

我們必須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問。

第一個問題:《百家講壇》是學術論壇嗎?我的回答很直接:不是。《百家講壇》不是學者發表最新研究成果的論壇。電視不是幹這個的,學者發表最新研究成果,也用不著上電視,開會寫論文就好。所以,批評節目中沒有最新研究成果的,算是打錯了靶子。

這就有了第二個問題:《百家講壇》既然不是學術論壇,那麼,是說評書的嗎?我的回答也很直接:不是。《百家講壇》如果是評書講壇,那他們乾脆聘請評書演員好了,效果肯定比請學者好得多。

接下來就會有人問第三個問題了: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百家講壇》到底是什麼?難道非驢非馬不成?

恭喜你,這回說對了。《百家講壇》的特點,正在於“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是什麼?是二者之間的“第三者”,是兩極之間的“第三極”。不要以為世界上只有兩極。實際情況是,兩極之間有著廣闊的中間地帶。而且,這個中間地帶,往往比兩極更適合生存。我們人類,不就生活在地球南北兩極之間的中間地帶嗎?同樣,在學術與非學術之間,也存在著一個“中間地帶”。如果一定要定位,要命名,無妨姑且稱之為“半學術”。這個“半學術”的“中間地帶”也許並不廣闊,甚至還疑雲重重不被承認,但它應該存在,必須存在,有理由存在!現在,《百家講壇》把這個“中間地帶”展示出來了,而且大受歡迎,這正是這個欄目的貢獻。

那麼,在學術與非學術之間,為什麼要有這樣一個“中間地帶”呢?因為學術原本就有兩種類型,或者兩種任務,這就是研究與傳播。質疑《百家講壇》學術性的人,其實是把學術單一化了,即把學術等同於研究,忽視了傳播。或者說得重一點,是根本就不承認傳播。實際上,研究與傳播不但不矛盾,而且相輔相成。嚴格的說,沒有哪個人是完全不做研究就可以做傳播的。比如閻崇年先生,沒研究過清史嗎?馬瑞芳教授,沒研究過聊齋嗎?當然,同為研究,深淺不一。聞道有先後,水平有高低,學問有大小,方法有對錯,這都是事實。但要說毫無研究也能上去講,怕是小看了傳播,也低估了觀眾。事實上,那些人云亦云照本宣科的講座,從來就不會受歡迎;而不受歡迎的講座,則其實不是傳播。

同樣,做研究的人也沒有一個不傳播。否則,他的論文為什麼要發表,他的著作為什麼要出版?顯然,沒有傳播不傳播的問題,只有向誰傳播、怎樣傳播和在什麼範圍傳播之別。一般學者是向小眾傳播,向同行傳播,用論文著作在學術界傳播;《百家講壇》則是向大眾傳播,向外行傳播,用電視媒體在全社會傳播。這才是區別所在。

於是我們便又有了一個問題:這樣一種對象、方式、範圍的傳播,有必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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