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端木賜(子貢)

02 端木賜(子貢)|| 生命自由的樣子

子貢,姓端木,名賜,小孔子三十一歲,衛國商人。

他在跟從孔子學習之前,就已從事經商活動。魯定公十五年(前495),孔子五十七歲,三年前隳三都改革失敗,自離開魯國後,這是第二次暫居衛國。這年孔子終於見到衛靈公,順帶不情願地見了靈公夫人南子。

也正是這年春天,子貢第一次進入《左傳》的視野。

此時子貢二十六歲,不算年輕,但聰明、愛看熱鬧、好顯擺。這年周曆正月,年剛過完,魯國的屬國邾國國君按例來朝見。

子貢這時大概正在魯國都城做買賣,於是順帶去觀摩了魯定公與邾隱公的會見之禮。看過之後,子貢很長舌頭地預言兩位國君命都不久矣,原因當然是儀禮出錯。子貢還推測說,因為魯國國君是主人,恐怕要先死。

四個月後,夏天還未過完,魯定公真就薨了。

《左傳》隨後附載孔子的評論,“賜不幸言而中,是使賜多言者也”,孔子說,子貢不幸言中,這事使他成為多話的人。語氣態度,顯然是老師點評學生的一貫風格。如果這樣,那麼最晚在魯定公十五年,子貢就跟隨孔子學習了。

據錢穆先生考證,子貢師從孔子當在兩年前,也就是孔子離魯後第一次到衛國的那段時間。在此之前,子貢的身份是衛國商人。之後,子貢也並未停止經商,學習間隙,偶爾辭別孔子出個差帶個貨是常有的事。

不過陳蔡絕糧時,子貢是在場的,且據《史記》講,最終正是子貢突圍至楚軍中,借來楚軍,迎出孔子,才使得師徒一眾倖免於難。


孔子晚年感慨曾共患過難的學生都不在身邊時,將子貢列為言語科優等生。的確,子貢最突出的才能便是機敏、能言、口才出眾。

《論語》中,子貢幾次言談都體現出很高說話水。

子禽問子貢,老師每到一個國家,總是能聽到那個國家的政治情況。這是他自己要求的,還是別人主動告訴他的?子貢的回答就很巧妙,說,“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意思是,老師是憑著仁厚、賢良、恭敬、儉樸、謙遜這些品德得到的。並進一步補充說,是老師自己要求的,只不過要求的方式和別人不一樣而已。

“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其精妙處並非技巧地將“求”說得如此體面,其真正重要的地方是,子貢似乎洞察到了“道德”行為的深層含義。道,即道路、方法。德者,在儒家那裡一般指得也。

由此,道德這個詞指向其實是“得到”,而非付出。顯然,此“德到”不易被肉眼所見。肉眼可見世界裡,道德常被看作一種偏向於給出的行為。

子貢道出“德”(溫良恭儉讓)是一種更根底、更有用、也更主動的“求取”方法。即使肉眼難察見,但其存在並不以肉眼是否可察為轉移。

看吧,我的老師就是這麼“求”得的。

另一次,子貢探問孔子心志,“有美玉於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意思是,懷揣美玉,是要把它藏在盒子裡呢?還是賣了好?這句話討論的是,到底是否要入世、有所作為的尷尬問題,可子貢就能問得這麼巧妙婉轉,且又不失體面。

孔子會意,也很高興地回答說,“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意思是,賣了好,賣了好,我正等著買家呢!回想孔子見南子後,子路只會拉長臉作氣,弄得孔子只好賭咒發誓求信於他,真是完全不同的兩派風格。

子貢會說話,善溝通,當然也善提問和善夸人。比如課堂提問,子貢請教孔子如何為政,孔子回答要從三個方面著手,“足食,足兵,民信”,即糧食充足、軍備完善、人民信任政府。

通常一個人問問題,問到這就完結了,可子貢卻接著問,“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意思是,要是這三個中必須去掉一個,先去哪個?孔子回答,去兵。子貢再接著問,“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要是這兩個中必須去掉一個,先去哪個?孔子回答,去食。並解釋說,“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

通過整個問答過程可見,學生引導老師幾乎勝過老師引導學生。正是由於子貢的層層發問,才讓問題步步逼近更內核的東西。難怪《禮記·學記》在總結教學經驗時,深有感觸地將教授與學習的關係總結為“教學相長”,即老師和學生相互啟發、共同長進。

至於子貢超會夸人,可以看“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這段。

情境是,孔子問子貢,顏回優秀還是你優秀(真不明白做老師的這樣問學生是何居心)。子貢的回答也大氣容人、不卑不亢。彼時子貢有名聲、有人緣、有官做,還有錢賺,而顏回看起來僅是一個過於聽話的窮學生而已,孔子一開始不也差點看走眼了嗎。

子貢先一驚,“賜也何敢望回?”接著答“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

子貢知道顏回能聞一知十,說明他識人能力很強;知道了且能大方承認,說明他有心胸、有氣魄;最後竟不忘捎帶自己,“賜也聞一以知二”。言下之意,我其實也不差,只是和我比的人太優秀而已。

真是高情商的教科書級回答!子貢同學面對超優於自己的顏回,能坦然讚賞、坦然去比、並坦然自信,真是叫人激賞。

類似的事情,還有孔子對顏回說“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時。子路立馬就問,如果老師上戰場,會帶哪個學生。一股孩子爭寵般的幼稚和酸勁瞬間迎面撲來。

這一對比,子貢真是靈巧聰明!但子路自有子路的好處,並沒有藉此貶低子路之意。同時,我們也隱約察覺孔子有點藉著子貢替顏回打廣告的嫌疑。大概正是這樣,孔子才特地找著子貢問的吧!

孔子晚年回到魯國,有段時間“子貢賢於孔子”的傳言四起,乃至甚囂朝堂。

此時子貢大概已在子服景伯手下做事,或和子服景伯交好。子服景伯下朝後,就直接去詢問子貢看法,於是有了如下一段絕妙的回答,“譬之宮牆,賜之牆也及肩,窺見世家之好。夫子之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門者或寡矣。”

子貢回答說,學問好比宮室,我的外牆才到肩膀,別人一探頭就能看到裡邊的屋舍好壞;老師的外牆則好幾米高,如果找不到門進去,當然就看不到裡邊的宗廟多麼莊美、房屋多麼富麗。能夠找到大門進入的人或許太少了。

現在,我們知道,不僅學問如此,幾乎所有更高級更美好的東西都是這樣,自帶高圍牆,天生有違傳播學定律。難能可貴的是,被推到風尖浪口的子貢,依然能保持如此自知之明。


子貢善口才,但白璧尚微瑕,就像早年孔子對子貢多舌有微辭一樣,子貢在言語上偶有誇大或多話的毛病。比如有人問他,你老師為什麼那麼多才多藝。子貢回答,“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意思是,老天讓他成為聖人,而且讓他多才多藝。直白點說就是,因為孔夫子是上天給我們派來的聖人。

子貢作為商人,說話偶有誇大宣傳的傾向可以理解,但這次真是誇張得過分了,弄得孔子趕緊和人解釋,事情不是這樣子,“吾也少賤,故能多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意思是,我是因為小時候地位卑賤,得從基層做起,操持過好多工作,所以自然就多掌握了幾門技藝。君子需要這麼多技藝嗎,不需要呀!

類似情形,還有叔孫武叔毀仲尼。

叔孫武叔是叔孫氏新當家,完全有失他爺爺和太爺爺風範,甚至連他老爹也不如,他老爹還曾挽留賢臣子家羈,而他則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待見孔子。之前在朝堂上公然宣揚子貢比孔子厲害的便是他。

這次子貢沒了上次的好耐心,直接對他說,“仲尼,日月也,無得而逾焉。人雖欲自絕,其何傷於日月乎?多見其不知量也!”意思是,孔子就像日月,無法詆譭,有人想要跨過日月,那是自己找死,對日月能有什麼損害呢?至多讓更多人知道他不自量力而已。

這之後,子貢似乎捧孔子上天著了癮,把孔子比作日月、比作天,失了最初比作高牆公室的質樸和平常心。估計這時孔子已經去世,一方面有他對老師的崇敬與追慕,一方面有子貢商人善誇飾的特點。與此同時,也可以看到孔子離世後學生們喪失權威、追塑權威的影子。

其實子貢這種過於誇大的傾向,在他求學時孔子就提醒過他。師徒間交流志向,子貢講“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意思是,我不想被別人強加(包括好的和不好的)的東西,我也不想強加別人東西。孔子則直接指出,“賜也,非爾所及也”。意思是,子貢啊,這不是你能做到的!言下之意,話說得有點大了。

後來,子貢曾問孔子有沒有某種心法秘訣,“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他問有沒有一句話,可以用來奉行指導終身的。孔子回答,“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孔子的回答和子貢之前的願望稍有不同。“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從自己出發,要求在我不在別人,是道德修養問題。“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這是對自己和別人都有要求,更像是某種社會公約或律法。

其實,道德就是給自己提要求,依據一己能力,勉力去做。其中蘊含著某種自主和自由。而希冀、要求、乃至於控制別人,其實才是更難的。也許是從這一方面考慮,孔子才說子貢原先的願望是他無法做到的。


子貢的言語才能告一段落。

除言語外,如果要找另一個關鍵詞來描述子貢,那就是“達”。季康子諮詢孔子,問子貢可以做官嗎?孔子認為,“賜也達,於從政乎何有”。意思是,子貢通達,做官對他沒什麼難的。

子貢的達,當然和從商經驗有關。但子貢超出一般商人的部分在於,心沒有隻放在那點買賣上。

《論語》記述中,子貢向孔子的請教包括,問君子、問怎麼和朋友相處、問孔子對自己怎麼看、問為政、問什麼是士、問管仲、問仁、問一言修身的秘訣、問如何識人看人,甚至問君子討厭的東西(然後師徒二人各羅列了一通自己不喜歡的人事)。

可以說,子貢說是孔子弟子中最不給自己設限的了,如果說到冉求,他同樣多才多藝,但偏就對禮啊樂啊仁啊興趣缺缺,連孔子都說他“今女畫”,就是自己給自己預設了天花板 。

也正因此,子貢由商轉政,幾乎沒難度。魯哀公七年,即孔子“在陳絕糧”的第二年,師徒一行回到衛國。這年,子貢三十二歲,開始為季康子做事,並登上了外交舞臺(冉求四年前已被季康子召回國),而孔子則將在四年後返魯。

魯哀公七年,吳國北上爭霸。(魯哀公元年,吳攻越,夫差和勾踐的故事正式開演,結果越國大敗。吳國隨即開啟北上爭霸模式。此間晉楚兩大老牌霸主各有各問題,自顧尚且不暇,更遑論騰手應對吳國。於是愈加促成吳國積極北上爭霸的局面。)吳國強制向魯國徵取百牢(豬牛羊各一頭稱一牢,彼時最高禮為十二牢)。吳國獅子大開口,的確很過分。魯國因畏其氣勢,同意結盟。魯哀公和吳王夫差在鄫地相會,同時吳太宰嚭召見季康子,但季康子不願去,於是派子貢去辭謝。子貢超會說話地完成了任務,並讓太宰嚭沒法怪罪。

魯哀公十一年的五月,魯吳結盟準備攻齊。這年開春時,齊國來攻,魯國險勝(冉求、樊遲都在此戰中貢獻突出)。此時魯吳聯合,正是為報開春那次的仇。

開戰前夕,吳王召見叔孫。禮儀性的慰問後,吳王賞賜給他鎧甲、寶劍。從禮節上講,君賜臣劍,是賜其死的意思。叔孫一時不知如何作答,陪同的子貢趕忙上前,代為辭謝,說叔孫敬受鎧甲跟從國君(避說領受配劍),得以機靈救場。

魯哀公二十六年,子貢五十一歲,老家衛國的國君衛出公來問子貢,“我還能不能回國?”言下之意,想請子貢輔助。子貢回答“不知道”,算是婉拒。

概括來說,子貢的一生,曾經商、求學、為官,晚年也許還有講學活動,一直立足於自己的興趣特長,又不斷在努力拓展著生命的邊界。

我們好奇子貢,並被他吸引,最初可能緣於他很會賺錢,但其實更因為他不僅僅只會賺錢。生命裡只裝著賺錢一事的人是很乏味的。子貢的魅力,在於他的通達、他的豐富、他的自由,一個想要把告朔之禮上的祭羊去掉的人、一個實用派,一個想為孔子守六年墓就守六年墓的獨特弟子。

如果這些不是因為他始終依循著內心的自由而為,還會是什麼呢?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