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剧发展史上，饰演《连环套》的黄天霸最为成功者，无疑当推一代国剧宗师杨小楼了。现在演此剧的武生演员，基本上都宗法杨派。
解放以来，对包括《连环套》在内的黄天霸剧目的思想倾向展开了多次争论，特别是对于黄天霸这一艺术形象，否定者各执己见，未有定论。
本文不拟剖析《连环套》的思想倾向，仅想从演员的角度对黄天霸这一角色的表演问题作 些粗浅的探讨。
从《施公案》小说来看，黄天霸原也是出身绿林的一条汉子，为替朋友报仇，夜入县衙行刺施世纶 被擒。宽仁为怀的施世纶释放了他，令他感恩不尽，于是就弃绝绿林，归顺了官府。黄天霸智勇兼具、机警灵敏、颇有胆识；但也高傲自负、心胸狭窄、阴险狠毒； 对人虚伪狡诈，疑忌心特重，经常处于表里不一，口是心非的状态。
京剧武生行当中，黄天霸是一个相当难演的角色，可又是对众多演员极富诱惑力的角色。这种情况恐怕与话剧演员既想演又怕演哈姆雷特差不多。
《连环套》黄天霸的难演之处，除了角色性格本身的复杂之外，还在于这出戏是典型的 “武戏文唱”，演员的主要演剧手段是念、唱及做工，而武生演员擅长的武功却没有多少直接展现的机会(当然，在台上一戳一站、举手投足都能体现出演员的武功 根底)。这对不少演员来说，岂非是扬短避长了吗?其实，这正是杨小楼先生超群卓绝之处。
我通过学演《连环套》，深切地体会到，这个戏能磨练人，黄天霸这一人物很有嚼头。
“接旨”
在《连环套》全剧中，黄天霸第一次出场是在窦尔墩盗走御马、留下书信陷害黄三太之后，俗称“五把椅”(即场上置有五把座椅，供黄天霸、关泰、何路通、计全、朱光祖同坐)的那场。
黄天霸出场亮相要表现得沉稳、持重———这是人物 在官场中，有意识甩脱身上绿林匪气的痕迹，处处注意显示官气的做派。他时刻紧记自己已不再是江湖侠士，而是“官高极品”深受上司赏识的漕标副将。他上场后 念的一句诗“丹心灭寇扫残奸”，吐字要沉稳有力、坚实铿锵，“扫”字利用上声字的声调，高挑上扬，“残奸”二字加大音量和力度，以表现他对朝廷心悦诚服、 忠心不二的鲜明态度。
对于上司，他乐为臣仆，甘当奴才；对于下属，则是一副威严冷峻的长官面孔。
黄天霸与众人跪接 圣旨时，是脸朝里、背朝外的，听旨时的反应要通过背后戏传达给观众。当听到“命天霸等限期一月，捉拿盗马之人“时，头部轻点、微摇，使头盔上的绒球“突突 “颤抖，以此来反映黄天霸内心的恐慌。这段背后戏要演得有层次，一层紧似一层地展现黄天霸心理上感受到的突如其来的巨大压力。尽管黄天霸内心高度紧张，但 外表依然不慌不乱，显得甚为镇静。
他脱蟒改装辞别施世纶时有四句唱，板式是[西皮流水]。这段唱腔简朴而平稳， 很吻合黄天霸所呈现的处变不惊的气度，当唱到“尽忠一死有何妨——万载名扬”时，随着柔中见刚的拖腔，两眼傲视前方，以无所畏惧的眼神，表达了势死效忠的决 心。
接下来是施世纶嘱咐众人和众人表态所唱的几句 (西皮散板)，黄天霸随后唱“辞别大人把马上”，这句看似很“水”的唱，对于刻画黄天霸此时的心情却至关重要。因为此去吉凶难料，黄天霸这时的上马并不是 心甘情愿的，而是无可奈何，勉强上马，在处理“马”这个上声字上滑的唱腔时，切忌爽朗、洒脱，而应该凝重、深沉一些。特别是上马的动作要安排得当，切不可 单纯卖弄技巧。
有的演法，让黄天霸上马时又踢腿，又“跺泥儿”，太欢实了，与人物心情不相符。上马以后步法也很有讲究。小快步不符合黄天霸此时的心情，但 又是马在行走，而非人在步行(马不会有主人一样的沉重心情)。如何能兼顾这两个方面呢?我是这样处理的：上身作沉思状，考虑着能否回来；而脚下步子又不太 慢，直向下场门走去。行走间，突然一个小停顿，想起施大人还在送我呢!于是，赶紧撤步回身，向前一个小躬身之后，快上一步勒马唱“成功回来再问安康”，这 一动作表示了黄天霸对恩人施世纶的敬重。唱句中“回来”二字拉长，并使用擞音来润腔，流露黄天霸心中的忐忑和焦虑，他口称“回来”，潜台词却是：此去指不 定回得来回不来。但这时候，他除了宽慰施大人，又能说些什么呢?
“天霸拜山”
“天霸拜山”是《连环套》的重头戏，也是武生、花脸精彩的对于戏。前辈名家如杨小楼 与郝寿臣、高盛麟与裘盛戎等都有唱片或录音传世。正如许多老师指出的那样，黄天霸在这场戏里的中心任务是“以拜山为名，行探山之实”，其根本目的是要探知 御马的下落。
此时，黄天霸已经乔装改扮，以镖客的身份出现。因此，他的言行必须一改官气，而要显出绿林的豪气来。人物一上场就要给观众新的感觉。出场的脚 步要轻捷矫健，右手提褶子、左手抓水袖一个亮相，以机警的眼神观察左右。他虽然身临险地，又无实现目的的十分把握，心中未免紧张空虚，但表面上必须装得轻 松镇定。
黄天霸与迎出寨门的窦尔墩相见，二人客套，互请互让，窦尔墩建议“如此你我挽手而 行”。这里明为亲热挽手，实乃二人的初次较劲。但这种较劲是暗地进行的，也就是二人以内力相抵，绝不能演成二人刚一见面就毫不客气地动武比粗。窦尔墩面对 以礼拜山的后生之辈，没有必要故意压人一头，他只不过不经意地略作掂量。而黄天霸是前来拜山的客人，并非寻上门来打架的，而且又是晚辈，更不会主动去和对 方较劲。所以窦尔墩与黄天霸挽手时，天霸起初的态度应是礼貌、谦和的，当他感到窦尔墩在试自己臂力时，我的表演先是一愣，然后微抖身躯向前推抵，表示用内 力相抗衡，但脸部神态依旧自然、松弛，表示应付裕如，并不示弱。
待窦尔墩松手后，自己也略退一小步，面带微笑，二人心照不宣，略表承让之意，进而相对会意 一笑，然后步履轻松地上山。这第一回合的较量，黄天霸做得有理、有节，既不窝囊，又不过分，甚是得体，他对自己的表现当然也是很满意的。
上山落座后的戏大致可分四个层次。第一层次是黄天霸说明来意。黄天霸不是直接追问御 马的下落，而是绕着弯子引窦尔墩上钩。他先是以绿林晚辈的态度，竭力表明自己拜山的诚意，打消了窦尔墩的疑虑。在念“还望寨主与众位兄台携带小弟“这句 时，“携带小弟”四个字要念得真诚恳切，足以博得对方的好感，从而使对方丧失警惕，步步钻人圈套。
黄天霸为寻马而来，也素知绿林中人多有爱马之心，于是，趁着窦尔墩询问来意，便表示 自己“一来拜山，二来有桩好宝贝要献与寨主。“窦又问：“什么好宝贝?”黄天霸应该是机警地看着窦尔墩，答道：“乃是一骑好马。”其中“马”字的字音略放 长些，故作强调，同时密切注意对方的反映，借以推测御马的下落。
然而，黄天霸这一回答并未引起窦尔墩多大的兴趣，他反说道：“俺寨好马甚多，也算不得什么 稀罕之物。”我表演时，在这里做一个小背供，一想，微一点头。潜台词是：可不能让刚烧得有点热的水凉下来，得赶紧添柴加火，快把已编好的宝马的故事端出 去。紧接着念：“只是此马与众不同。”这一句的“众”字应特别予以强调，以引起窦尔墩的注意，使他不得不追问下去。
第二个层次是这一场的重点部分—移座说马。黄天霸赞马的一大段台词乃是全剧最重要、 最著名的念白，它充分展示了黄天霸的口才，也是体现演员念白功力的华彩段落。
这段台词中，“齐口呼”、“撮口呼”、“合口呼”的字比较多，如：“俗”、“尺”、“余”、“角”、“鳞”、 “朵”、“日月骗骗”、“日行千里见日“、“不明”、“平地”、“女口飞”、“出乎其类”等等，都不容易念响，甚至还有些绕口，何况这类字又多在句末，该 使劲的地方都使不上劲。这就需要靠演员将唇、齿、舌、喉巧妙地配合，辅之以合宜的气息，把这些字从嘴里弹射出来，直送入观众的耳朵里。要念得清晰而不死 板，空灵而不轻飘，沉着而不拙笨。节奏由慢到快，层层推进，如江河奔流，一泻千里。结尾句“天下第一英雄好汉也”，在“英雄”二字上使用较浓重的鼻音，一 沉一顿，反衬出后面劲拔高昂的“好汉也”三字，直似大江人海，浪涌波翻。
接着的“保镖路过马兰关”等四句[西皮摇板]转[流水]的唱，是前面大段念白的总结和补充，唱腔并不繁复，但要唱得简劲有力、清脆响堂，表现出黄天霸目空四海、慨叹天下无有英雄的神情、口气。只有这样，才能给窦尔墩以更大的刺激。
第三个层次是窦尔墩上当，得意倾吐盗马经过，并向黄天霸出示御马。黄天霸的激将法果 然奏效，诱使好胜争强的窦尔墩主动“坦白交待”。当窦念到“某就对你实说了吧”时，天霸心中惊喜，有个下意识地将座椅向窦尔墩那边挪移的动作，这表示了他 急于想知道下文的迫切心情。听窦尔墩说出真相之后，
黄天霸有一个似狂非狂、似信不信而一波三折的大笑，这一声笑，是“综合了刺探、激 发、隐恨的复杂情绪，伴着胜利的心声而进发出来的。“(翁偶虹语)虽然找到了盗马者，但必须弄清窦尔墩盗回的是否真是那匹御马，这里可容不得半点差错。于 此，可看出黄天霸的冷静、精细。
他趁热打铁，用大笑进一步诱使窦尔墩牵出御马。由于黄天霸寻马心切，一旦见到牵上来的御马，心中大喜，便有了一点失态的表 现。他对着御马诚惶诚恐地叩拜道：“见马犹如见主，愿太尉千岁，千千岁!“他的这一乖张举动，引来窦尔墩和众头目的嘲笑，至此，他才感觉到自己方才失态 了，不过幸好未被对方察觉。他很快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趁窦尔墩夸赞御马“有千里的脚程”之机，提出乘骑要求，并欲顺势夺缰上马而去。 可是他的这一企图， 因遭到对他还存有几分戒心的窦尔墩的阻拦，而未能得逞。
第四个层次是窦尔墩说出盗马原因—为报当年李家店比武之仇，黄天霸亦亮出真名实姓，挺身为父辩解， 并利用窦尔墩身上的江湖义气，再次激窦，为自己排除险情。这是一段黄天霸向窦尔墩摊牌的戏，唇枪舌剑，一来一往，紧张而激烈。此处，黄天霸要说得理直气 壮，从气势上盖过对方一头。比如他故意激怒对方的一段念白：“窦寨主!但不知当初与我父怎样结仇，请寨主细说一遍。你若说得情通理顺，俺便替父认罪；你若 说得情虚理亏，姓窦的呀!怎称得侠义二字?“要一句赶一句，一个字赶一个字地进口而出，念出几分得理不让人的江湖腔调来。
黄天霸的指责，使窦尔墩火冒三丈，遂下令拿下天霸。此时，黄天霸面不改色，慷慨言 道：“俺天霸今日拜山，以礼当先，身旁寸铁未带。倚仗你们连环套的人多，说是你们来来来呀!将你黄老爷碎尸万段，俺若皱皱眉头，就算不得黄门中的后代。这 是他觑准了窦尔墩看重名声的弱点，再次使用激将法来保护自己。
在这段念白中，应突出“身旁寸铁未带”和“依仗你们连环套的人多“这两句对窦尔墩最有刺激性 的话语；念的时候，还要有意用藐视的目光看着窦尔墩和众头目，引起对方的羞愧感，使他们不敢贸然下手。最后，在贺天龙的劝说下，窦尔墩与黄天霸约定明日山 下比武，并亲自送天霸下山。尽管尚未降伏盗马之人，但黄天霸仍然做出一副泰然自若、满不在乎的样子，扬长而去。黄天霸辞别窦尔墩时唱的一小段（西皮流水)转[摇板]“寨主可算宽宏量，送俺天霸下山岗。明日到山再拜望，两下比武论论刚强“，要唱得宽松流畅、舒展大方，末一句中“刚强”二字的运腔，用的是柔中 有刚的内劲，不宜过分张扬，这样才能准确地表现黄天霸当时的神态、风度。
“盗钩”
“盗钩”主要是朱光祖的戏，描写他为助黄天霸成功，冒险夜人山寨，以黄天霸的名义盗 取窦尔墩的武器—护手双钩，达到从精神上打垮窦尔墩的目的。次日会面比武时，又是朱光祖凭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说得窦尔墩无地自容，自愿献马就缚，到官认 罪。不料，朱光祖的一番好意，反遭到黄天霸的怀疑和猜忌。这真是好朋友被当成冤家痞了。
清晨起来，黄天霸发现朱光祖不知去向，顿起疑心。出得门去，正遇朱光祖盗钩回来，便 不问青红皂白，恶狠狠地当胸一把揪住，直呼其名，厉声喝道：“朱光祖，俺的钢刀现在你的身旁，什么时候又将俺腰牌盗去，事到如今你往哪里去了?!“这一举 动，把黄天霸无情无义、翻脸不认人的性格特征暴露无遗。这里的表演，要目露凶光，气急败坏，简直要把朱光祖吃下去似的，这样才能挑起气氛来。
朱光祖说完盗钩的始末经过，捧出盗来的护手钩，黄天霸还冷冷地问计全：“当年李家店比武可是此物?”这一笔凸现了黄天霸过分精明之处。
当计全予以确认，并示意黄天霸向朱光祖赔礼时，黄天霸立刻换了一副面孔，低声下气地向朱光祖赔不是，前后判若两人。此处的表演应注意掌握好分寸，既要表现黄天霸的虚伪矫饰，又要反映出他无可奈何及酸溜溜的妒忌心态。
在“拜山”以后的戏中，黄天霸所占的篇幅虽然不是很多，但他依然是戏的核心人物，这里有他性格刻画不可缺少的重要一笔。作为一个演员，务必认真对待，切忌懈劲，以求圆满完成对角色的塑造。
两个要点
《连环套》不愧为京剧传统剧目中的经典之作，它给予我们很多有益的启示。其中就塑造人物而言，最重要的有两点，一是把握好角色的心理动作，二是创造出生动有力的表现形式。
我们应该深入到角色的内心深处，努力展现他们丰富、复杂的精神世界，找出人物语言行 动的思想性格依据。那种简单地把人划分为正面人物或反面人物的做法是不科学的。我们演戏时，不能老想着我是好人、我是坏人，而是要真实地再现“这一个人” 的欲望、想法、情感、气质，不管其含有善的、积极的因素，还是恶的、消极的因素。唯有真实，才有感染力。在剖削析角色心理动作方面，话剧有不少方法值得我 们借鉴。当然，这种借鉴不应成为照搬话剧的表现手段。无论演传统戏、新编戏，演员内心是否充实，是否有准谱，乃是关系到成败的大问题，应予以高度重视。
与此同时，对一个戏曲演员来说，能否创造出有表现力的相应的外部形式，也同等重要。 找准了角色的心理依据，必须把它外化出来，才能打动观众。但在戏曲艺术中，这种外化不应该是自然主义的，而应该是写意的、充分运用歌舞手段的、美感十足 的，因此具有很强的观赏性。许多戏曲观众到剧场里来，主要是为了欣赏演员的唱念做打，满足视听的享受。我们应该奉献出高水平的技艺，尽力满足他们的要求。 为塑造人物所运用的种种艺术手段，可以是搬用、化用京剧传统的；可以是从其他艺术门类合理吸纳的；以发展的眼光来看，更需要我们遵循京剧的美学原则，学习 前人的宝贵经验，根据观众变化着的审美需求，不断作出新的创造和开拓。
（转自 《京剧艺术》 作者 奚中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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