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德尔:当代人需要为历史事件负责吗?


桑德尔:当代人需要为历史事件负责吗?

这一讲,我们要认识的哲学家是迈克尔·桑德尔,他是我们课程中出现的最年轻的思想人物。

“就像上帝亲自给我打电话”

桑德尔这个名字,你可能早就知道。

还记得几年前著名的“哈佛公开课”吗?其中有一门特别受欢迎的课程,叫做《公正》。这门课在哈佛已经开了20多年,是哈佛大学有史以来最受学生欢迎的课程。桑德尔就是这门课程的老师。

2007年,我到美国访学,专门到哈佛大学拜访了桑德尔,在现场观摩了他上课,还对桑德尔作了一次访谈。

桑德尔在学术界的“成名之作”,和罗尔斯有关。还记得罗尔斯吧?他就是前面讲过的《正义论》的作者,被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政治哲学家。桑德尔在牛津大学完成博士论文,他的论文对罗尔斯的理论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论文修改出版之后,引起了热烈的反响和辩论。

桑德尔也就在这场辩论中脱颖而出,成为社群主义向自由主义发起挑战的标志性人物,那一年他才29岁。

从牛津大学毕业后,桑德尔回到美国,到哈佛大学哲学系任教,而罗尔斯恰恰也在这里工作。你可以想象,面对一位比自己年长32岁的大哲学家,又是自己批评挑战的对象,桑德尔肯定是“压力山大”啊。我就很好奇,桑德尔和罗尔斯第一次见面会是怎样的情景呢?

桑德尔告诉我,那简直是一个传奇。那时他刚到哈佛不久,一天,桑德尔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我是约翰·罗尔斯”,接着就开始拼读自己的姓氏:“R-A-W-L-S⋯⋯Rawls”。桑德尔当时就晕了,他说这种感觉,“就像是上帝亲自打电话邀请我共进午餐,还特意拼了一遍他自己的名字,好像生怕我不知道他是谁。”

桑德尔被罗尔斯的谦逊深深打动。虽然他始终没有放弃对罗尔斯理论的批评意见,但他对罗尔斯本人抱有最深的敬意。

那么,桑德尔究竟对罗尔斯的理论提出了怎样的挑战呢?我们从他自己举过的一个例子说起。

当代人应该为历史事件道歉吗?

有一个你可能听到过的话题:一个国家是不是应该为历史上的罪责道歉?照理说,这是一个完全正当的要求,比如德国应该为二战时纳粹的暴行道歉,德国政府也确实这样做了。同样地,美国应该向北美的印第安原住民道歉,日本也应该为侵华战争道歉。

国家需要为历史罪责道歉,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难道还有人反对吗?真的还有。比如澳大利亚前总理约翰·霍华德就反对向原住民正式道歉,他说“我并不认为当代的澳大利亚人,应当为前辈人的行为道歉。”

这种话听了会让人气愤,但你别着急,我们先来分析一下,说当代人不应当为前辈犯的错道歉,理由是什么呢?其实就是宣称,“人不应该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负责”。如果这样,有些日本的年轻人也可以说,日本侵略中国确实很罪恶,但那是我祖父那一辈的罪行,我既没有参与,也根本不赞成,为什么要我来道歉呢?

你看,对于这样的理由,你该怎么来反驳呢?

说到这,请该请桑德尔出场了。他认为,“当代人不必为历史负责”这种说法是站不住脚的,但要反驳这种观点,我们首先要看清楚,它背后的依据。

人类是一种“讲故事的存在”

那么“当代人不必为历史负责”的依据是什么呢?桑德尔说,这其实是一种道德理论,叫做“道德个人主义”。

什么意思呢?道德个人主义,就是相信每个人作为道德主体,都是自由而独立的个体,自主选择自己的目标,只需要为自己选择的结果负责,个人道德责任的来源只是自己的选择,和自己的群体、习俗、传统、历史……都没有关系。

如果这种理论是正确的,那么个人就没有什么“集体责任”可言,也就无需为历史事件承担责任。

但桑德尔说,道德个人主义是错误的道德理论,因为它所依据的“个人主义”观念是错误的。

在桑德尔看来,自由主义的基础是个人主义,是将单独的个体作为所有理论出发的原点,但自由主义却没有认真探究,个体究竟从何而来?

桑德尔认为,个人并不是先于社会存在的一个原子,作为个体的“自我”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在社会关系中被造就的,是被生活的共同体塑造而形成的。

共同体的英文是“community”,这个词也常常被翻译为“社群”,可以指家庭、社区,或者学校、工作团体,也可以指民族、国家这种大的社群。

在这里,桑德尔就提出了一种新的理论视野,被称为“共同体主义”或者被翻译成 “社群主义”。就是强调,先有社群,社群造就了个体,而不是先有孤立的个人,再由个人组成社群。

桑德尔引用了另一位社群主义哲学家麦金太尔的一个观点,他说,人类是一种“讲故事的存在”。如果你要回答自己是谁、需要什么和想做什么,这些问题,答案就在你的故事之中,只有讲通了自己成长的故事,理解这些经历如何形成了你的目标和需求,你才能真正回答这些问题。

但是,任何一个人的故事,从来都不是孤立的个人故事。离开了社会关系的塑造,你就讲不通自己的故事。

比如,你的母亲是一位工程师,家里订了些科普杂志,你从小就爱读这些杂志,高中就选了理科;而你特别喜欢的物理老师还是个科幻迷,在学校搞了个科幻文艺的兴趣小组,你在小组活动中写了篇科幻小说,老师同学都大加赞赏。最后你高考没去考理科,而是考进了电影学院,学编导专业,梦想是要拍出最棒的科幻电影。

桑德尔认为,只有讲通了自己的故事,你才能解释自己生活中的选择有什么意义。而意义无法从个人独立的自由意志中产生。你的故事是在社群的关系中塑造形成的。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明白彼此的故事。这就是社群主义的个人观。

个人真的是“原子化”的吗?

讲到这里,我们就可以来解释桑德尔为什么会质疑罗尔斯。

还记得罗尔斯的“无知之幕”吗?就是大家在无知之幕后面,会忘记自己的所有特殊性,一起来商议签订一个社会契约。桑德尔会说,无知之幕背后的人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故事,每个人都完全一样,其实就是一个人,是毫无个性的抽象的个人,也就谈不上一起来商议社会契约了。

桑德尔认为,自由主义的这种个人观,首先把个人看作是孤立的原子,完全凭借自己的自由意志,独往独来,他称之为“无所牵绊的个人”。他认为,这是对个人的错误理解。

由于这种错误的个人观,自由主义对社会的理解也错了,只把社群看成是工具。比如诺齐克,认为国家只是维护个人权利的工具。如果只是工具,那个人和国家之间也就谈不上什么爱国情感和忠诚了。就好像你不会说,我爱一把剪刀,我要忠于这把剪刀。

再比如罗尔斯这样的自由主义者,比诺齐克要温和一些,认为社会是一个合作互惠的体系,人们在合作中会产生善意和情感,建立共同的价值。但桑德尔认为,这种情感性的社群仍然没有真正的相互依赖,也就无法形成真正的团结。你想啊,恋人之间也有感情,要分手还是会照样分手。

社群“构成”了个人

那么,桑德尔的主张是什么呢?

他认为,社群不只是工具,也不只是合作团体中的情感依赖。更重要的是,社群的纽带关系在根本上定义了“你是谁”,它塑造了你的身份认同、生活理想、道德感与责任意识。用桑德尔的术语说,社群是构成性的,实际上构成了你这个人。

比如作为中国人,你会更加看重对父母尽孝,你也会认同孟子说的“舍生而取义”,你还可能觉得,陶渊明诗中的生活理想也挺令人向往的。

个人当然会做出选择,但个人的目标并不是随意选择的,而是和社群有着紧密的纽带。

也正是在这种纽带关系中,你有了归属感,知道了如何讲述自己的故事。

既然社群和个人具有这么紧密的关系,那么你也就有了一种“作为社群成员的义务”。

这种义务和前面说的道德个人主义的义务就很不一样。道德个人主义的义务,是一种由于个人选择带来的义务,是自愿同意签订了契约而形成的义务。桑德尔说,“作为社群成员的义务”不是你选择的结果,而是因为你在这个社群中成长和生活,这是被社群所赋予的义务,它并不需要你的同意。

没有自愿选择,也能带来责任和义务吗?

其实你想想,你并没有选择自己的父母吧,但你是不是有赡养父母的义务呢?这就是你作为家庭这个社群成员的义务。同样,在国家这个社群中,你会继承前辈的遗产,同时你也被赋予了一种责任,要为历史上前辈的行为担负责任。

原子化的个人观从何而来呢?

最后,在和桑德尔的谈话中,我向他提出过一个问题:如果社群对个人的塑造如此深刻,那么,当下流行的那种原子化个人观,不也是社群造就的吗?为什么社群会塑造出这样一种脱离社群的个人观念呢?

我没有从桑德尔那里获得满意的回答,而这就是下一讲要探讨的问题。

问答

当然,如果你愿意尝试回答这个艰难的问题,请在留言区发表你的见解。

——刘擎《西方现代思想四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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