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才高八斗又如何,洛水一曲赋悲歌


曹植|才高八斗又如何,洛水一曲赋悲歌

东汉,建安十五年,邺[yè]城,铜雀台竣工庆典。

现场彩旗招展,锣鼓喧天,盛况空前。

作为一个资深文艺大叔,曹操除了安排百官宴饮,组织将帅比武,还让身边文人,轮番上阵,吟诗助兴。

曹家的几位公子,也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这么好的机会,谁不想赢取加分?

但是很遗憾,和往常一样,这次出尽风头的,依然是那个老三。

他提交的作品是《登台赋》,一经亮相,惊艳全场:

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

立双台于左右兮,有玉龙与金凤。

连二桥于东西兮,若长空之虾蝾。

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

寥寥数笔,写尽铜雀台的宏伟壮丽。

尤其是末尾几句,一下子就写进了曹操的心坎里,堪称点睛之笔:

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君寿于东皇。

御龙旗以遨游兮,回鸾驾而周章。

恩化及乎四海兮,嘉物阜而民康。

愿斯台之永固兮,乐终古而未央。

尊贵如天神般的家父,必将擎龙旗、驾鸾车,遨游天地,恩德惠及四海,天下太平,物阜民康。

思想健康,感情真挚,主题鲜明。这分明就是一道满分作文。

而这位拔尖的考生,便是曹家的三公子,大名鼎鼎的曹植。

曹植成名很早。

十岁的时候,他便读完了《诗经》和《论语》,以及数十万字的辞赋,出口成章,下笔成文,才气和名气,远非同龄人所及。

加之性格低调,生活朴素,一时备受曹操器重。

整个青少年时期,他都跟随父亲一道,跃马扬鞭,南征北战:

臣昔从先武皇帝南极赤岸,东临沧海,西望玉门,北出玄塞。

——《求自试表》

豪情万丈的《白马篇》,正是写于此时: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行走在刀尖,哪里还有安危可言?

父母都无法照顾,何况妻子与儿女。

入了军籍,便没有私利。

若能为国解难,死亦无所惧!

这份视死如归的壮志雄心,令人肃然起敬。也让年纪轻轻的曹植,实力圈粉。

很快,他的身边,便聚集了杨修、丁仪、丁廙[yì]等一大批青年才俊。

曹植的爵位,也是一路高歌猛进,先是封为平原侯,三年后,又改为更加显赫的临淄侯。

公元214年,曹操征讨孙权。

临行前,他把都城交给曹植,并告诉他:”如今的你,正是我担任顿邱县令的年纪。想起当年所为,我至今倍感欣慰。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语重心长、言短情长,这明显是在把曹植,当成世子培养。

但可惜的是,曹植的结局,终究还是让父亲大失所望。

217年,曹操继续南下,留守邺城的曹植,竟然借着酒意,强行要求公车令,打开皇城的司马门,然后在中央大道上,策马狂奔。

这可是大不敬的僭[jiàn]越之举。

曹操回来后,勃然大怒,立刻下令,处死了公车令。

此后,对于曹植,他再无半点信任。

他甚至怀疑,之前曹植能通过各种考察,全仗谋士杨修,善于揣测上意,不惜泄露机密,暗中相助所致。

于是,曹操便以“前后漏泄言教,交关诸侯”的罪名,杀死了杨修。

曹植日见失宠。

同年十月,曹操告示天下,立曹丕为世子。

至此,曹植的政治生涯,已经无限接近于“Game Over”。

昔日的豪情万丈,终究抵不过现实的苍凉。

曹植开始借酒浇愁。

两年后,镇守襄樊的曹仁,受到关羽围攻,久战不退之后,只得向邺城求助。

曹操思考良久,决定再给曹植一次机会,便任他为南中郎将,让他火速赶往襄樊。

临行前,还特意召见曹植,准备叮嘱一番。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曹植却喝得酩酊大醉,无法领命。

曹操气到吐血,连忙收回成命,改派于禁带领三万精兵,前去支援曹仁。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当然,此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

听说曹植将要出征,曹丕故意为他饯行,然后在席间强行劝酒,灌得曹植人事不省。

这个说法,难辨真假。

“襄樊之战”,是三国形势的重要转折点。

虽然不能强求,曹植能有上帝视角,可以预判战争局面。

但不管什么原因,大战在即,临危受命,他却贪杯好饮,误了大事,丢了前程,终是咎由自取。

从此,曹植便被彻底打入冷宫,再无出头之日。

220年,曹操病逝,曹丕继位称帝,定都洛阳。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曹植本就险恶的处境,雪上加霜。

但他似乎不太懂得保全之道。

听说曹丕废汉自立,他竟穿上丧服,大声痛哭。

曹丕大为恼怒:“朕顺应天命,登上帝位。有人却哭哭啼啼,这是为何?朕,不配吗!”

当场便有人读懂了曹丕的弦外之音。

他们连夜呈上密奏,称曹植“醉酒悖慢”,辱骂朝廷派往封地的监察官,是为大不敬,必须严肃追究,以儆效尤。

曹丕收到奏折后,频频点头。

但曹植毕竟身份特殊,不可轻举妄动,只能先从外围下手。

于是,曹丕便一纸诏书,将丁仪、丁廙二人收监,然后满门抄斩。

手段何其毒辣。

明知连累了挚友,曹植却无力相救,只得将万般悲苦,全都写进诗句: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

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

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

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

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

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野田黄雀行》

患难之时,不能倾力相助。

这样的朋友,再多又有何用?

那篱笆上的黄雀,刚躲过鹞鹰,又坠入陷阱。

真希望能有一把利剑,挑破罗网,救出飞鸟。

然而,现实中的曹植,自保尚且无力,又何谈救助他人?

好在太后护子心切,曹植终于躲过一劫,仅仅被贬为安乡侯,同年又改为鄄[juàn]城侯。

贬职的诏书,倒是写得挺讲究:

植,朕之同母弟。朕於天下无所不容,而况植乎?骨肉之亲,舍而不诛,其改封植。

曹植与我,一母同胞。

朕能容整个天下,何况一个曹植?

论罪当斩,但念及手足之情,免去死罪,改封他处。

呵呵。

处理完曹植,曹丕又将目光,转向了后宫。

为防太后再次干政,他专门写下一道《禁母后预政诏》,称“妇人与政,乱之本也”,从今往后,文武官员,不得私下拜见太后,更不能向后宫禀告政事,“若有背违,天下共诛”。

果然,论起执政的手腕,曹植和曹丕,确实不在一个档次。

222年,曹植升为鄄城王,食邑也从当初的八百户,增加至两千五百户。

爵位再度加升,曹植却无半点高兴。

他仍然希望,能够再度被启用,建功立业,辅主惠民。

但现实告诉他,这几乎没有任何可能。

从京师返回鄄城,曹植路经洛水,有感于楚王与巫山神女的传说,即兴写下一篇赋作: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洛神赋》节选

在文中,曹植邂逅洛神,一见钟情,却因为身份相差悬殊,只能含恨而去。

这篇赋的文学价值和艺术魅力,毋庸置疑。

后人经常将它与《九歌》《神女》相提并论,甚至认为曹植的作品,兼备屈原和宋玉之长,已经超越了前人。

关于它的主旨,却一直伴有争论。

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大部分人相信,曹植和屈原一样,都是在借芳草美人,隐喻君臣大义,寄托政治理想。

但也有极少数人,提出了“感甄说”,称曹植与曹丕的妻子有染,文中的洛神,即是甄妃的化身。

这个观点,最早来自唐朝的李善:

魏东阿王(曹植),汉末求甄逸女,既不遂……思甄后,忽见女来……悲喜不能自胜,遂作《感甄赋》。后明帝(曹睿)见之,改为《洛神赋》。

——《文选注》

晋唐之间的正史,从无一字记载,曹植与甄妃有什么交集。也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证明两人之间,曾经发生过故事。

李善从哪里得知这段“绯闻”,他并没有交代。

宋代的刘克庄认为,这完全是一派胡言,如果确有其事,曹植绝对活不到曹丕登基之日。

清朝的朱乾更是直言,李善没有认真辨析,就采用牵强附会之言,实在过于轻率,“不独污前人之行,亦且污后人之口。”

况且此后数年,曹植一直都在主动请缨,希望再当大任,更从侧面证明,他的《洛神赋》,就是一篇《寻君王不遇》。

这样看来,曹植和甄妃的传说,应该和那首《七步诗》一样,虽然流传甚广,却是民间吃瓜群众,按照“喜闻乐见”的标准,杜撰出来的精彩剧情。

226年,曹丕病逝,曹叡继位,是为魏明帝。

曹植以为,事情终于有了转机,便言辞恳切地上书朝廷,称自己怀抱利器,只等用武之地,如果有幸得到启用,必将“乘危蹈险,为士卒先”。

出于对皇叔的尊重,明帝每次收到奏折,都会很客气地回复,叮嘱曹植多保重身体、常回家看看。

但对于他的政治诉求,却置若罔闻,不作任何回应。

232年,明帝突然心血来潮,下诏让曹氏诸王,回到京师一聚。

曹植也在应邀之列,抵达洛阳后,便直奔内廷,想单独面圣,好好聊一聊朝政、社稷和民生,却连续多日,都吃了闭门羹。

几天后,曹叡下诏,封曹植为陈王,食邑三千五百户。

很明显,他是在告诉曹植,爵位可以酌情加升,实权不会给你一分!

曹植心灰意冷。

加之明帝登基后,极力管制亲王、诸侯,调拨的官吏、士兵,都是一些老弱病残之人,总量也仅仅维持在两百左右。

作为朝廷格外关注和“优待”的对象,曹植府中的人手、物资,又通通减去半数,且十几年来,隔三差五的,就被调整封地,常年奔波迁徙,苦不堪言。

堂堂一个王爷,连应有的尊严与体面,都几乎难以维系,真是让人唏嘘不已。

同年冬天,曹植从洛阳回到陈郡不久,便郁郁而终,时年四十一岁。

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自效于明时,立功于圣世”。曹植的诗文中,从来不乏豪言壮语。

他的本领与才华,也确实撑得起志向和抱负。

曹操曾经在公开场合,非常欣慰地告诉众人:“始者谓子建,儿中最可定大事。

只可惜,后来的曹植,任性放纵、不拘礼法,活生生地被曹丕弯道超车,赢在起跑线,却输在了终点站。

但换个角度看,世间安得两全法,顺风顺水的仕途,志得意满的人生,又岂能写出流传千古的诗文?

曹植的一生,阅历丰富,跌宕起伏,“生乎乱、长乎军”,身处草莽,心系庙堂,位列王侯,实为囚徒。

屈原放逐,乃赋《离骚》”,曹植的文学创作,也正是以曹操病逝、曹丕登基为界,前期英姿勃发,昂扬向上,后期抑郁沉怨,却又哀而不伤。

谢灵运曾说““天下才共有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同用一斗。

这样一个“”浪漫得要死、狂得要命“”的人,都愿意承认,曹植的才华,有他八倍之多。

足见在魏晋之后的文坛中,曹植绝对是神一般的存在。

即便到了隋唐、两宋,依然是仰慕者众。

就连李白、杜甫这等人物,都说“子建文笔壮

”“建安之雄才”。

或许正因如此,清代的丁晏,才会称他为“古今诗人之冠,灵均(屈原)以后,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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