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泽:“原子化的个人”是怎么诞生的?


沃尔泽:“原子化的个人”是怎么诞生的?

2007年的冬天,我在哈佛大学与迈克尔·桑德尔教授会面之后,又去了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拜访了另一位Michael,就是今天要为你介绍的人物,迈克尔·沃尔泽。他是著名的政治理论家,也被称为是社群主义的代表人物。不过和桑德尔比起来,沃尔泽就是老前辈了。

沃尔泽出生于1935年,1961年在哈佛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先是去普林斯顿大学任教,中间又回到哈佛工作了14年。1980年,他被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聘为终身研究员。这个高等研究院在学术界的地位非常高,爱因斯坦生命中的最后20年就是在这里工作的。

1971年,沃尔泽在哈佛教书的时候,和另一位教授合作上过一门课,主题是“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合作者是谁呢?就是那位才华横溢的狐狸型哲学家诺齐克。前面我们讲过,诺齐克是一位自由至上论者,但沃尔泽的立场偏左,属于社会民主派。两位教授在课堂上展开了精彩的辩论,学生们看得不亦乐乎。

可能是他们感到课堂上的辩论还意犹未尽,他们各自都去写书,把自己的观点充分阐发出来,结果产生了政治哲学的两部名著:一部就是我们前面讲过的诺齐克的《无政府、国家和乌托邦》,另一部是沃尔泽的《正义诸领域》。

沃尔泽发表过大约30部著作,其中《正义诸领域》,和另外一部《正义与非正义的战争》,都被视为当代政治理论的经典之作。在沃尔泽那么多作品中,我特别偏爱他的一篇论文,题目是《社群主义对自由主义的批判》。

所以,我在拜访沃尔泽教授的时候,刚刚坐下来不久,就谈起了这篇论文。

我向他请教,你能算是社群主义者吗?社群主义和自由主义的辩论还重要吗?他回答说“这种标签不适合我,其实标签对大多数学者都不适合”。他还认为,社群主义的批评总会再次反复,“但那场辩论已经过去了”。

我继续问他,“有人说,是你1990年发表的文章,终结了那场辩论,你自己怎么看呢?”。他笑着回答说:“也不能这么讲吧,不过我的文章可能起到了一点点作用。”

为什么我会对这篇文章特别偏爱呢?不仅是因为它在社群主义和自由主义的辩论中很有影响,而且更主要的是,它帮我解决了困扰我很久的一个大问题。

下面我就来和你分享,我究竟从这篇文章中获得了什么重要的启发。

“奇怪的”个人主义

那个困扰我的大问题是什么呢?就是——个人主义怎么可能会出现?

不知道你想过没有,个人主义这个观念其实非常奇怪。它是假设,先有单独的个体,个体组成了社会,社会又造就了国家。但这种想法明显违背历史事实,也不符合我们的经验常识啊。

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上,从来就不存在单独生活的个体。每个人一出生,就生活在家庭、邻里、社区以及更大的共同体之中。

比如你一出生,首先知道我是爸爸妈妈的孩子,知道自己是隔壁小红的邻居,知道自己是学校里哪个班级的成员。可能要到十几岁才会想到,我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

对每个人来说,群体当然是在个体之前就存在的,个人也总是在社会关系中成长的。所以社群主义的观点似乎才更符合现实,明明是社会构成了个人,而不是个人形成了社会。

那么,个人主义这种观念怎么会出现呢?不仅出现了,而且还形成一种思想传统,到了现代社会,不只是思想家这么想,普通人也会觉得个人是第一位的,是最基本的。这又怎么解释呢?

你想,如果这种个人观念根本就是虚构的,却还成为了自由主义的基础。那自由主义的整个理论大厦,就是建立在沙滩上,随时都可能轰然倒塌!

这个问题一直让我困惑不解。直到1994年,我读到了沃尔泽的那篇文章,才一下子豁然开朗。

原子化的个人与高度流动的社会

文章的开篇指出,社群主义批评自由主义的个人观是虚构的,现实中不可能存在这种“原子化的个人”;但又批评自由主义的实践是有害的,造成一个对公共事务冷漠、人人自我中心的社会。

但沃尔泽犀利地指出,这两个批评是相互矛盾的,你不能批评这种原子化的个人是虚构的,又批评这种虚构的个人实际上造成了有害的影响。这就好像是说,一个故事里虚构的小偷,结果在现实中真地偷走了你的钱包。

那么,沃尔泽自己的观点是什么呢?

他认为,个人确实是被社会塑造的,社群主义的这个观点没有错,但社群主义的错误在于没有看到,现代社会已经改变了,正是这种新型的社会,才造就了自由主义的那种“孤立的个体”。

现代社会的转变,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高度的“流动性”,总是在不停地移动和变化。沃尔泽分析指出,高度的流动性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首先是地理上的流动,这很好理解,现代人的迁徙越来越方便了,甚至可以跨越国界和语言文化的障碍。

其次是社会身份的流动,子承父业的传统状况越来越少见了,人们的社会身份很容易变动。

第三是婚姻的流动性,现代的婚姻和婚姻构成的家庭也变得更加不稳定。而家庭是所有人开始进入的第一个社群,家庭不稳定了,自然也会影响新一代人对社群稳定性的认知。

最后是政治上的流动性。人们的政治信仰更容易发生变动,更容易改变自己支持的政治派别。

“自愿型的社群”与“后社会的状况”

那么,在高度流动的现代社会中,社群还存在吗?人们还有社群关系吗?

当然有。但主要的类型改变了,沃尔泽把它叫做“自愿型的社群”。它和传统社群的最大差别,在于它是一种“自愿的联合”。自愿的意思是,如果想要退出,你总是可以退出。婚姻是自愿的,就意味着你总是可以离婚。

新型的社群也是这样,比如你参加了一个马拉松俱乐部,参加一个公益环保组织,加入了民主党或者共和党,这些都会构成你的社群关系,都会塑造你的身份认同或者归属感,但它们都是你自愿加入的,你也可以自愿地退出。

你可能会说,这不是很好吗,既能拥有社群,不再孤立,又没有失去自由和选择的机会。但沃尔泽指出,并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自由是有代价的。

你想啊,更容易改变的社会关系,就是不稳定的关系。这倒不一定是因为现代人总是喜欢改变主意,更重要的是因为整个社会都在高度流动。

比如你很喜欢自己参加的那个马拉松俱乐部,但因为你要搬家了,就不得不退出。如果其他人也有自己的原因放弃了,那俱乐部就只好解散。

沃尔泽把这个高度流动的社会状况,叫做“后社会的状况”

我们还能恢复传统的社群吗?

现在,回到开头的那个大问题,那种孤立的、所谓“原子化的个人”观念,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就是这种“后社会状况”塑造出来的。沃尔泽把这种个人观念叫做“后社会的自我”。

自由主义者支持这种“后社会的自我”,这让我们可以“自愿地联合”,追求自己喜欢的生活。但社群主义者却为此悲叹。

那么,能不能恢复传统的社群?让人们重新找回那些稳定的依恋关系、深刻的归属感以及可靠的生活理想呢?

这很难做到。因为你无法限制那些自由:移居自由、社会阶层流动的自由、婚姻自由以及政治认同自由。

所以沃尔泽说,社群主义不可能战胜自由主义。但与此同时,自由社会造成的忧伤、失落和孤独,以及政治冷漠等等后果也会如影随形。所以,社群主义对自由主义的批判也不会消失,它注定会周期性地反复出现。

东西之别还是古今之变

最后,我想和你聊一聊沃尔泽这篇文章给我的启发。

我们常常听到这样一种说法,说中华文明是集体主义的,西方文明是个人主义的,但听过这一讲之后,你就知道并非如此。

其实,所有文明开始都是群体主义的。不论是东方还是西方,我们都是先诞生在一个社群之中,对自我的理解都是从“我是父母的孩子”,“我是家族的一员”开始的。所以人们常说,个人与家庭、与自己的故乡,是“血肉相连”的。

只有到了现代社会,我们体会到,这种“血肉相连”只是一个比喻。因为你总是可以离开任何一个特定的社群,这并不会让你变成一个完全孤立的原子,因为你总会进入新的社群。但你会发现,真正“血肉相连”的,只是你和你自己。

毕竟,人的身体存在是个体的存在,这个物理事实只有在现代才获得了更加重要的文化意义。在现代社会,把自己首先看作一个独立的个体,你才更容易讲通关于你自己的故事。这就是现代社会发生的“个人主义”转向。

所以在我看来,从集体主义到个人主义,这并不是东西方的差别,而是古今之变。

问答

最后,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理解自己的,你会把自己首先看作一个独立的个体吗?欢迎到评论区留言,说说你的故事。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