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化”場景的處理:天鵝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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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劇化”場景的處理:天鵝絨

葉彌

作家簡介

葉彌,蘇州人,成名作為中篇小說《成長如蛻》,二〇一〇年,她的短篇小說《桃花渡》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葉彌的長篇小說《美哉少年》、短篇小說《父親與騙子》《黃色故事》《天鵝絨》《香爐山》等,都各具特色。葉彌的小說有濃重的江南流風,個人化色彩鮮明,不盲隨時代惡俗習氣,堅持個人的獨特思考,特立獨行如風中蘆葦。她的語言溫潤而鋒利,在貌似簡單的場景中,讓不平凡的世界突然湧動。葉彌的小說在現實與理想中,尋找到一條幽靜小徑。

閱讀提示

《天鵝絨》在二〇〇七年曾被著名演員、導演姜文改編成電影《太陽照常升起》,並獲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金獅獎提名。《天鵝絨》是一篇不足萬字的短篇小說,但信息含量很大,短小的篇幅裡涉及貧窮、精神、物質、慾望、時代的各個側面,這些內容都被一個敘事嚴密的類似傳奇的故事帶動起來——被“下放”的印尼華僑後代唐雨林是一個民間俠客,在那個貧瘠的鄉村,他用獵槍把跟自己妻子姚妹妹偷情的小隊長李東方打死。小說裡的“天鵝絨”是一個物件,作者通過這個物件,巧妙地激發故事走到盡頭。

正文

從前有一個鄉下女人,很窮。從小到大,她對於幸福的回憶,不是出嫁的那一天,也不是兒子生下的那一刻,而是她吃過的有數的幾頓紅燒肉。

這個鄉下女人真的非常窮,她家裡的炕上一年四季只有一床薄而破的被子,被子下面一年四季墊著一條蘆蓆。她有一雙乾淨像樣的布鞋,用作逢年過節和走親訪友時穿——光著腳穿,因為她沒有襪子。當然她更不可能有牙刷、牙膏、指甲鉗之類的東西。

這是一九六七年的中國,距今不遠,想忘也忘不了。問題不在於她的窮,在於有另外一個女人背後嘀咕她:“連襪子都不買一雙,敢情真想做赤腳大仙?”

這一句話傳到了她的耳朵裡。她是個自尊要強的女人,曾經在脫盲班裡學到過一些學問,譬如:地球是橢圓形的,在宇宙裡像一隻雞蛋那樣無休無止地滾動;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共產黨一心救中國等等。但是很多很多的學問在脫盲班裡是學不到的,譬如人和人之間怎樣協調相處。她既不能一笑了之,也無法去找那個背後說三道四的女人吵上一架。問題是她沒有錢買襪子。

她思來想去,想到一個主意。那是冬天,已經過完春節了,她的兒子在學校裡讀高一,十八歲,功課很好,好到同班的一個女同學送了他一支鋼筆。還有幾天他就要從高一升到高二了。這個女人把兒子叫到面前,告訴他:讀到高中畢業,又能怎樣呢?十八歲,是幫家裡掙工分的年齡了,某某的功課不是比你更好,去年就不讀了,幫著家裡掙工分,還訂了一門親。

她把兒子的幾個學費揣在懷裡,不顧一切地朝集市上走去。集市上有一家商店,方圓十幾裡唯一的一家商店,大號叫“××供銷合作社”,簡稱“供銷社”。供銷社裡每一個營業員都像幹部一樣有權。

女人要了一雙深灰色的腈綸襪子,仔細打量之間,心裡又有了盤算:買了一雙襪子,不過是跟別人一樣有了一雙襪子,不過是逢年過節穿一下。

她放下襪子,就在供銷社裡轉悠開了。轉完供銷社又到集市上轉悠。不覺天就黑了。她看見集市上一下子冷清下來,就昏了頭,心裡敲響了鑼鼓,越敲越響,越敲越亂……她想到該回去給兒子丈夫弄一點餬口的,想到有點對不起兒子,想到她這麼個又窮又傻的女人,卻生了個聰明聽話的兒子。突然間,這個女人做出了一個行動:買了兩斤豬肉。

悲劇就這樣發生了:進了村,她上了一趟茅廁,把肉拴在茅廁外面的木棍上,她出來的時候,肉不見了。但是她這個人還在。這個人從此就負載著一個沉重的任務,她要為失去的兩斤肉喊冤。她不上工,不下灶,幾乎不吃不喝,每天站在她家裡的屋門口,髒話連篇罵,罵誰偷了她的豬肉。村裡的女人一股勁地勸,告訴她,誰都相信她是買過肉的,也許那塊肉被餓狗拖跑了。她轉而罵狗,聽上去就像在罵人,比直接罵人還難聽。這回沒有女人去勸了,因為種種跡象已表明,她病了。

兒子運氣比她好。他回鄉務農後,當了隊裡的會計,那個送鋼筆給他的同學是大隊書記的三女兒,有點心臟病,有點哮喘,眼睛有點斜視,但他還是娶了她。這樣他二十多歲就當了他那個隊的小隊長,管著四十多戶人家,二百多號人。

分析

這是故事的“前傳”,寫鄉村裡一個貧困的婦女,因為一雙襪子的事情導致她的命運產生劇變。而這個可憐的婦女因為丟失了兩斤肉,令人嘆息地“病了”。她的“生病”,是一個時代的悲劇,那麼貧窮的世界,令人感到窒息。但襪子和兩斤肉,這樣簡單的兩個“物”,在小說的後面,竟然構成了一種特殊的毀滅性力量。

我在《司馬的繩子》裡這樣提過:後來,大批大批“下放”的人開始返城。我們一家回去了,唐叔叔吃了官司,他的老婆拖兒帶小地也回去了……

唐叔叔殺了那個鄉下窮女人的兒子。這件事人家是這樣說的:小隊長和姓唐的老婆有了男女關係,女人的丈夫用一杆獵槍斃了小隊長。

分析

小說是一開頭就把整個故事內容講出來了:“小隊長和姓唐的老婆有了男女關係,女人的丈夫用一杆獵槍斃了小隊長。”《天鵝絨》先寫窮村婦的不幸,做一個起頭的扣,很像《格林童話》,但這個開頭不是主體,只是引子。

唐叔叔大名叫唐雨林。祖父是印尼華僑,那杆獵槍據說就是他留下來的。唐雨林的老婆叫姚妹妹。姚妹妹上頭有五個哥哥,到了她終於是個女孩子了。父母親又喜又怨地,索性把她叫做了姚妹妹。

姚妹妹到了四十歲還是姚妹妹,會賭氣,會俏皮,會耍賴。圓而白的臉上,總是帶著一副觀察的神情,觀察的目的是為了在該笑的時候奮力大笑。結婚晚。她三十九歲的時候,女兒才九歲。女兒喜歡在小辮子上系兩隻藍蝴蝶結,偏偏她也喜歡在兩根大辮子上系兩個蝴蝶結,也喜歡藍。於是她這樣跟女兒商量:“囡!蝴蝶結是大人戴的。媽給你頭上扎一條寬寬的紅帶子。”

女兒不幹。女兒搬來了父親唐雨林。唐雨林這樣跟老婆商量:“乖妹妹。你們兩個人換一換,她戴藍蝴蝶結,你扎寬寬的紅帶子。”姚妹妹不幹。唐雨林哄勸了半天,口乾舌燥,伸出巴掌,惡狠狠地扇了她兩大巴掌。姚妹妹的眼淚還未曾幹,她的爹媽就互相攙扶著跌跌撞撞地跑來了,坐在客廳裡,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訴苦:“帶大一個女兒不容易啊!生下她也不容易啊!從來不捨得打她一下。現在倒好,送上門給人家打耳光了。”然後,她的五個哥哥也來了。

有客人上門,唐雨林總是這樣介紹老婆和女兒:“這是我的大女兒,這是我的小女兒。”唐雨林、司馬、我父親,三個人是棒打不散的賭友。這三個人在賭場上是好漢,好漢們各有特點:司馬是智者,我父親是仁者,唐雨林是俠者。唐雨林脾氣火爆,除了對老婆沒辦法,什麼樣的人他都不怕。有時候他會帶著那杆獵槍去賭,所以賭場上的小人見了他退避三舍,不敢賒賬,更不敢做手腳。

大約從六九年“下放”那年開始,三個人約定:每年的大年初一下午聚合到一起,豪賭一夜,第二天上午八點分手。為了一夜豪賭,也為了老友相聚,唐雨林要頂著寒風,騎一個半小時的車子。一個半小時是指正常的行駛時間,不包括他在路上打獵的時間。我們記得他當時的樣子:揹著獵槍,滿臉通紅,雙目發光,鬢邊汗溼著,自行車後面捆著年貨,年貨裡有他即興打來的野物。我們老遠就衝著他咧開嘴巴笑,他的口袋裡還裝著白果,他教我們如何把白果埋在灶膛熱灰裡爆著吃。有一次,他一本正經地對我們說,白果爆裂的聲音特別像他放屁的聲音。於是我們扔下白果,爬到他的身上,把他揍到求饒。總而言之,他一點也不像個殺人犯的樣子。

分析

唐雨林和姚妹妹的夫妻狀況,這個嬌生慣養的姚妹妹,以其特殊的背景和心態,成為整個事件的核心催化劑。下文寫道:“唐雨林想,我要上了這樣的女人,就得為她放棄正常生活的願望。”但他沒想到,要放棄的實在太多,也太大。

姚妹妹跟著丈夫“下放”那年恰好整四十歲。她一點也不傷感,她認為將來會有許多變通的方法。但是唐雨林心情沉重,這兒太窮了,太窮的地方總是像死一般寂靜,他不喜歡這種毫無內容的寂靜。

他跟在嚮導後面,不動聲色地打量路上遇到的每一個當地人,在賭場上他就經常用這種目光打量對手。他發現他走進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她走著走著,就和那個窮女人的兒子碰上了。窮女人李楊氏,她的兒子叫李東方。李楊氏瘋罵了許多年,恰巧在唐雨林一家來的這一天清醒過來。她不知道自己能清醒多少時候,趕緊梳了頭,洗個澡,穿上鞋子,急急忙忙地跳河了。她跳河的地方忽然熱鬧起來,許多人朝河邊跑過去,又圍著河嚷嚷:“死了死了。沒用了。”嚮導扔下唐雨林一家過去看熱鬧,一會兒過來說:“死的是小隊長的老孃。丟掉了二斤豬肉,就瘋了。聽說今天醒了,梳個頭,洗個澡,穿上鞋子,就投河了,洗什麼澡?多此一舉,反正要投河嘛。”

於是唐雨林看見了李東方,李東方就看見了唐雨林的那杆獵槍。他一愣,眼裡露出惘然的神情,一時竟無話可說,他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獵槍,這杆獵槍看上去與本地民兵訓練時用的“三八”式步槍有很大的不同,它很華麗,帶著城市裡陌生的富足的氣息。它有些咄咄逼人,他不知道對它說些什麼。

李東方黑而瘦,褲管和袖管看上去空蕩蕩的,沒有屁股,肩膀寬寬的,因而整個人像個T字形狀,硬而且冷,設著一道防線。但是他的神情卻是不設防的,他細長的眼睛裡流露出對什麼都認真的樣子——什麼都認真,卻什麼都不準備問的樣子。眼梢略略上揚,眼眸晶亮,令人想起某種馴順的食草動物。另外,他經常隨著外部情況而變換表情,這個習慣使他像一個沒有多少心思的孩子。

這是唐雨林一家和李東方初次見面的情景。說實話,唐雨林有點看不起這個頂頭上司,但是他知道不能流露出這樣的感受。唐雨林閱人多多,唐雨林百戰百勝,唐雨林從不傷害好人。但是姚妹妹在傷害人了。姚妹妹皺起了鼻子,說:“有問題吧?我媽總說他們是有問題的。你看看,二斤……二斤……又不是二百斤。”

她的女兒問:“二斤?二斤是多少啊?”

姚妹妹說:“二斤嘛,比一斤多一斤。”

她突然大笑。二斤,比一斤多一斤,這樣的回答確實讓人想起來覺得好笑。這樣,唐雨林就不得不板起了臉,說:“姚妹妹,人家悲傷的時候,不要這麼大笑。讓人家聽見了不好。我們下鄉來接受人家再教育的。”

分析

開頭窮村婦的“二斤肉”到這裡變成了一個“有用”的東西,把窮村婦逼瘋的“二斤”豬肉,在嬌生慣養的姚妹妹眼裡不值一提。這不僅是城鄉差別,而且是人與人之間的差別,有些人皮膚如砂布,有些人皮膚像天鵝絨。人和人之間的差別,有時會變成故事中有力的催化劑。

冬天,做什麼樣的事最美呢?吃飽了飯,穿得很暖和,坐在無風的太陽底下,吃姚妹妹炒的葵花子,喝從蘇州帶來的五窨碧螺春茶,聽女兒唱簡簡單單的兒歌。唐雨林幾乎適應了改變生活後的巨大落差,但是他知道這樣悠閒著會有一些麻煩。李東方上工的時候,經常繞著路走過唐雨林的家門口,不吭聲,不回頭,給唐雨林看一個僵硬的後背。他是小隊長,唐雨林知道會有一些麻煩,他必須跟這位李東方達成某種協議。李東方的娘下葬那天,唐雨林也去弔唁。

他扛著那把獵槍,大刀金馬地朝桌子旁邊一坐,人群鬨然一聲朝後退避,像潮水一樣,留下了擱淺的李東方。李東方和唐雨林在空無人處面面相覷,中間擱著那把獵槍,都有些慌張。突然,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給了對方一個微笑,笑的含義是各不相同的,突如其來的尷尬境地讓他們有了第一次和善的交流。

唐雨林這一天收穫頗豐:李東方一個半生不熟的然而友善的微笑,一隻野兔子,一隻五彩斑斕的野雞。他把獵物扔到姚妹妹腳下,說:“去!用鹽醃了,掛在風口上吹著。改天請李隊長來吃飯。”

李隊長來吃飯的情景值得一說。他穿上了新褂子和乾淨的解放鞋,兩隻手背在身後,耷拉著腦殼,扛著一對瘦而筆直的肩膀,來到唐家大門口。他小心地叫了一聲:“老唐。”老唐和妻女都在灶房裡忙活,沒有聽見。他站在那兒緩慢地轉動著腦袋,認真地四下裡看了幾眼,不知為什麼突然一驚,迅速地幾步跳到了屋後。過了一會兒,他看上去輕鬆了,渾身從脖子那兒開始鬆弛,鬆弛的結果是,他慢悠悠地蹲下了,眼睛看著河邊幾根沒有收割的蘆葦。

唐雨林和姚妹妹輪流到大門口去張望,已經過了吃午飯的時間,唐雨林心中焦躁。姚妹妹說:“不會掉到河裡去了吧?”唐雨林剛想責備她幾句,就聽得女兒驚喜地大叫:“找到了。”——她在屋後找到李隊長了,並且拖著他的袖子不放。唐雨林跟著姚妹妹笑起來。

趁著吃飯,唐雨林和李東方達成協議:他可以暫時不出工,替李東方管教隊裡的幾個痞子。那幾個痞子老在集市上轉悠,喝酒賭錢,擾亂地方治安。這頓飯,姚妹妹喝的酒比他們兩個人加起來的還多。酒至酣處,她撇開丈夫跟李東方發牢騷:“說什麼我也要離開你們這個地方。我是很認真的一個人,我說的話都是真話。我為什麼說真話,因為我是家裡的老小,父母哥哥都寵我,所以我膽子大,不怕得罪人。我這個人天生有福,從來沒有吃過虧。你是農民階級,我是工人階級。哪,農民階級和工人階級都應該說真話。我要得罪人了,你們這個地方真是野貓不拉屎的地方,什麼東西都沒有。我保證你沒見過小籠湯包和蝦仁燒賣。”

李東方神往地問:“蝦仁燒賣是什麼?”

分析

這一段繼續強化不同人之間的鴻溝,如此巨大的鴻溝橫亙在兩者之間,以至於他們竟然有了私情這樣的事,唐雨林連想都不會想到——姚妹妹說:“我保證你沒見過小籠湯包和蝦仁燒賣。”李東方神往地問:“蝦仁燒賣是什麼?”

唐雨林從來就管不住姚妹妹。他站起來對好脾氣的李隊長說:“她這種言論,該槍斃。交給你好好教育,我要溜之大吉了。”唐雨林提著槍出去了一陣。傍晚,他一無所獲地回到家。姚妹妹在房間裡睡覺,圓臉上睡得一團粉紅。廚房裡,李東方還呆呆地坐在那裡,看見唐雨林走進來,臉上什麼表示也沒有,站起來就走了。唐雨林走到屋子外面,問踢毽子的女兒:“下午怎麼了?”

女兒說:“下午沒怎麼。”

唐雨林、司馬、我父親,三人中,我父親是仁者,司馬是智者,唐雨林是俠客。這三種人,只有俠客具有這樣的兩面性:既有令人生畏的鐵石心腸,又有無處不在的悲天憫人。

唐雨林遵照與李東方訂下的協議,每日到集市上去轉悠。那幾個潑皮確實難纏,但唐雨林是何等樣人,連嚇帶騙,沒幾天就把這幫潑皮收服了,令他們不再擾亂百姓。他也確實向他們動過武,那是他實在生氣不過,把獵槍擱在一邊,捋下幾根柳條,狠狠地揍他們的屁股,把他們揍得四下裡逃竄。後來,他就給他們表演槍法,談城裡的見聞和吃穿用度,給他們做紅燒野鴨煲西瓜野雞盅什麼的。如此不出半年,他就是幾個潑皮家的常客了。他們在一起有許多事情可做,譬如打獵、賭博、空談。他們都覺得相識是緣分。唐雨林對潑皮們說:“有時候,我是你們的朋友……”潑皮們響應:“朋友啊!”唐雨林又說:“有時候,我是你們爹。”潑皮們再次響應:“老爹啊!”

這種富有層次的關係肯定給唐雨林帶來了莫大的愉悅,不然的話,他為什麼經常在外面不回家呢?不想姚妹妹炒的葵花子,也不想蘇州帶來的五窨碧螺春茶。這就冷落了姚妹妹。

姚妹妹確實是在這時候與李東方好上了,一件看上去極不可能發生的事發生了,一件非理性的事件,一件考驗人類智商的事件,一件不是第一次發生也不會是最後一次發生的事件。每當這樣的事發生後,我們冥思苦想,智商受到極大挑戰。我們只能這樣猜度:這是不正常的事情。

初夏的一天,唐雨林如往常一樣,扛著槍到他一個小潑皮家裡去。坐在人家屋外的苦楝樹下,喝酒猜拳,熱鬧到半夜,他覺得露水漸重,就對潑皮們說:“散了散了吧。”潑皮們上來按住他說:“老爹不是說今晚要住這裡嗎?”唐雨林詫異道:“我什麼時候說了?”潑皮們一齊回應:“說了。”唐雨林一頭迷霧,抓耳撓腮地想了片刻,站起來果斷地說:“沒說。回去。”他說走就走。

潑皮們跟在他後面,不住嘴地勸:“住吧住吧,老爹!再睡一刻天就亮了,不在乎這一時半刻地趕回去。”唐雨林不理睬他們,他心裡一個勁地想趕回去。他突然發現,這世界太空曠了,令人想起一些讓人不安的物事。他大步流星地走了片刻,覺得身後有異樣。回頭一看,潑皮們全都跟著他,默默地,像一群鬼魅,難怪他聽不到聲音。他生氣了,把槍從肩膀上卸下來,舉起槍柄作勢要打過去。這一次,沒有發生他預想中的逃竄場面,潑皮們不動。

那,我們就不送老爹了。

老爹你留神腳下,慢慢走。

不管有什麼事,老爹你明天一定要過來喝酒。

霧漸漸地深了,漫過了路面,淹沒了唐雨林的腳,四周圍全是溼淋淋的麥田。溼透的麥苗在深夜裡也醒著,發出異樣的香味。有一點風吹過來,卷不動濃重的霧,卻把唐雨林的臉吹得冰涼。到了家。

家是三間草房,冬暖夏涼。西邊是吃飯的地方,女兒的小床安在中間,他和姚妹妹的大床在東邊,那是他的天堂。天堂裡有了陌生的聲音,這就是潑皮們送了他一程又一程的原因。唐雨林愣在窗口。他聽到兩句話。第一句話是姚妹妹說的:“我家老唐說我的皮膚像天鵝絨。”第二句話是李東方先生說的:“我要做你用的草紙。”唐雨林把槍倚在窗子下面,走到鄰居的屋後,那裡有一座隔年的麥草堆,他就坐下來,偎在草上。他有些後悔回來了,按照慣例,過了半夜,他就住在別人家裡了。

分析

這幾段寫唐雨林收服了幾個潑皮並一起鬼混,“這種富有層次的關係肯定給唐雨林帶來了莫大的愉悅”,因此他“就冷落了姚妹妹”,而這個時候,姚妹妹和李東方之間發生了“一件非理性的事件,一件考驗人類智商的事件,一件不是第一次發生也不會是最後一次發生的事件”。但唐雨林作為故事中人,還不被允許知道內情——這件事,潑皮們都知道,全村都知道,只有唐雨林矇在鼓裡。這也是一種“經典”的細節,因此蘊含了爆發性的衝突力量。

一覺睡到大天亮,唐雨林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回去。姚妹妹在廚房裡燒粥。唐雨林走近她坐下。槍就靠在牆壁上。唐雨林對姚妹妹說:“你過來。”姚妹妹看了他一眼,堅決地說:“不。”唐雨林再次命令:“過來!”姚妹妹再次拒絕:“不。”唐雨林再次命令:“過來。”姚妹妹再次拒絕:“不。”於是唐雨林問:“是不是你比我有道理?”姚妹妹看都不看他一眼,說:“我要把粥燒好。”唐雨林無可奈何地說:“好吧,等你把粥燒好,我就狠狠地揍你一頓。”姚妹妹說:“你揍!”

過了一會兒,姚妹妹把粥燒好了。她拿了醬菜和筷子放在唐雨林的面前,盛了滿滿的一碗燙粥端過來了,到了唐雨林面前,她跪下了。認真地跪著,把粥放到他的桌子上,然後把臉伸過來,說:“你打吧。打了,大家就好過了。”

唐雨林想,我要上了這樣的女人,就得為她放棄正常生活的願望。美貌的女人會害死男人,頭腦簡單的女人也會害死男人。這個頭腦簡單的女人會害死兩個男人的。他伸手摸摸姚妹妹散亂的頭髮,心情沉重地告訴她:“你這是送人家死啊!”俠者唐雨林一手拉起姚妹妹,把她拉到自己的腿上坐下,一手端起粥碗,“呼嚕呼嚕”地一氣喝完。然後,一手推開粥碗,一手推開姚妹妹,提了獵槍就走了。

他在李東方必經的土路上候了三天。第四天,李東方出現了,空著兩手,一臉憔悴,褲管和袖管看上去更空空蕩蕩了,T字形的人小了一圈。奇怪的是,面對獵槍,他的神情竟是坦然的,眼眸還是晶亮的——亮得和先前不大一樣,先前是認真,現在有點像是營養不良。唐雨林知道,三天,足以讓這個瘋女人的兒子找到生存下去的辦法,他比他的母親要頑強得多。

唐雨林放下槍,讓他說話。他說話了。他的語氣是不卑不亢不溫不火的,沒有任何讓唐雨林挑剔的地方。“我是該死。”他彷彿是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但是有一件事我搞不清楚,死不瞑目。”唐雨林點點頭。李東方面不改色地說下去:“什麼叫天鵝絨?”唐雨林又端起槍:“天鵝絨是一種布料。”李東方呆滯地看著唐雨林的槍。唐雨林想,毫無疑問,這是個陰謀。他在乞命。“滑溜溜的一種布料,有點像草地,有點像麵粉。”這一次,李東方的臉露出了唐雨林熟悉的迷惘,那種真實的迷惘,他在日常生活中經常毫不掩飾的迷惘。唐雨林想,這確實是個陰謀,是一個不同尋常的陰謀。這個陰謀裡有著讓人不可忽略的東西,你無法讓一個人帶著真正的遺憾死去。況且這個人有過那樣的母親。

唐雨林放下槍,點點頭。李東方慢慢地離開了。現在的問題是,唐雨林必須讓李東方明白什麼是天鵝絨。如果李東方拒絕明白的話,唐雨林的計劃將變得遙遙無期。唐雨林扛起槍回家了。他從不後悔。

這一陣子,唐雨林和李東方兩個人都很忙。一個忙於教,一個忙於學。學生老是聽不懂,老師老是教不會,好在兩個人都不著急。那一陣子,村子裡的人都看見了這兩個人垂頭喪氣的模樣,經常有人問李東方,你在幹什麼呢?李東方就沮喪地說,我在想事呢。也有人問唐雨林,你老人家在幹什麼呢?唐雨林就惡狠狠地說,想事呢。於是很多人都說,他們都在想姚妹妹呢。

這樣過了一個月,唐雨林知道李東方確實無法明白天鵝絨是什麼東西。這個叫李東方的男人已經越過了死亡的恐懼,專注於某一樣事物的研究。這種特性與他的母親是一樣的,堅韌和脆弱相隔著一條細線,自我的捍衛和自我的崩潰同時進行著。唐雨林明瞭這一點。他憐憫李東方,他又別無選擇。

分析

葉彌的敘事很有掌控力。她不會像那些濫情小說一樣把唐雨林揭破姚妹妹這樣的細節,寫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而是採用了間離法,讓兩個人的衝突帶著一種不祥的諧趣。這也是“嚴肅文學”和“消費文學”的一個小而鮮明的區別。故事發展到這裡,突然出現了意外:作家開始談論起兩件幾乎毫不相干的事物:獵槍與天鵝絨。前者是暴力的象徵,後者是美好的代名詞。生產小隊長李東方對暴力器械一看便明白,但他無論如何都不能理解天鵝絨。這其中產生了小說張力。小說出現了“不合情理”的走向——唐雨林與李東方開始探詢如何理解“天鵝絨”這個棘手的問題——這是“嚴肅文學”與“消費文學”的小而鮮明的區別之二。

又過了一個月,已經很熱了。有一天的傍晚,唐雨林站在屋前眺望落日。西邊的天空上不斷變幻色彩,從橘紅到橘黃是一個長長的芬芳的嘆息,從橘黃到玫瑰紅,到紫色,到藍灰,到菸灰,是一系列轉瞬即逝的秋波。然後,炊煙升起來了,表達著生活裡簡單的願望。土地上生長的每一樣莊稼、每一棵樹、每一叢草,都散發出生命的氣息。生機是這麼直白而一覽無餘,令人感動。

分析

對自然景物的描寫非常精美,也形成了小說中的“留白”式空間,讓這篇小說的空間得到了擴大。這真正體現了一位女作家的細膩觀察力和感受力,這種自然描寫跟人物的心理也結合在一起。

唐雨林當天晚上就出發回蘇州了。他的心越來越柔軟,再不行動的話,也許他就要放開李東方了。他先是到了蘇州,所有的布店都沒有他要的東西。他又到了上海,上海有他的一些曾經發達過的親戚,他小時候見過幾位女眷用過天鵝絨的製品。在上海一無所獲後,他又到了北京,北京的親朋做著不大不小的官,不大不小的官說,這種布料非常稀少,相當可觀的官才能憑票憑證購買到。他一無所獲地回來了,但他給姚妹妹帶來了扎辮子的綢帶子,給女兒帶來了一隻小布娃娃,給那群潑皮們帶來了幾瓶酒。和去時一樣,他回來的時候也是傍晚,要暗不暗的當口。他已經看見李東方放工回家了,正在自家屋後的菜地裡幹活。

唐雨林提起槍就走。姚妹妹跟在他身後,走了一程,不敢再跟下去。

片刻之後,唐雨林和李東方見面了。李東方蹲在菜地裡,略顯驚慌地打量從天而降的唐雨林,他的前後左右,全是高而茂密的蘆葦——一個綠色的深淵。

唐雨林威風凜凜地問:“我就是跑遍全中國,也不一定找得到那樣東西。你說怎麼辦?”

李東方從地裡慢悠悠地站起來,用平常的口吻對唐雨林說:“你不必去找了,我想來想去,已經知道天鵝絨是什麼樣子了。”他接著說:“跟姚妹妹的皮膚一樣。”

唐雨林端起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槍打死了李東方。

分析

繞了一大圈——小說人物唐雨林也確實跑遍了大半個中國——突然回到了本源:“天鵝絨”是李東方無法理解的神秘事物,但他忽然理解了:“跟姚妹妹的皮膚一樣。”這個理解是他命運終結的標誌。

他終於找到了行動的機會,他知道,若是他放棄這次機會的話,也許他一輩子都沒有機會了。一切都結束了,唐雨林進了監獄,到現在他還在監獄裡度他的漫漫長夜。每年的大年初一,我父親想起老朋友唐雨林,總會像個婦人一樣感時傷懷。這個殺人事件有意思的地方在於:如果李東方拒不明白天鵝絨這樣東西,唐雨林會不會讓李東方的生命一直寄存在他的槍口上?

答案是會的。

所有的人都這樣說,唐雨林是個俠骨柔腸的男人。他如果想殺李東方,早就下手了,何必等到一定的時候。可以這麼說,這是李東方自己找死。

李東方死後的若干年後,公元一九九九年,大不列顛英國,王位繼承人查爾斯王子,在與情人卡米拉通熱線電話時說:“我恨不得做你的衛生棉條。”這使我們想起若干年前,一個瘋女人的兒子,一個至死都不知道天鵝絨為何物的鄉下人,竟然說出與英國王子相仿的情話:“我想做你用的草紙。”

於是我們思想了,於是我們對生命一視同仁。

“戲劇化”場景的處理

葉彌的短篇小說《天鵝絨》曾被姜文改編成電影《太陽照常升起》。電影裡塞進了大量的新內容,把小說沒有寫到的那些“留白”部分填滿,用各種情節具體展現出來——這也正是“影像藝術”特殊而無趣的地方。

葉彌的小說像傳統文人山水畫,更多是意境的呈現,是留白與渲染,她在那些別人可能會“濃墨重彩”大寫特寫的重要細節或衝突部分做淡化處理,甚至直接“留白”,給讀者以充分的想象空間。葉彌的特異之處在於,她常能出人意料地發現一些普通人無法注意到的細節——獵槍與天鵝絨,暴力與美好,粗俗與溫潤——加以細緻地對比。

那個時代物質極度貧乏,“天鵝絨”這樣一個原本普通的比喻,在某一種生活層面上應該是人人都能一聽就心領神會的。但到了鄉村卻變成了一個抽象的名詞,一個無法找到物件來感受、體會、想象的抽象符號,它所代指的那個物體失蹤了,就如那個時代各種文化、人物、物品、書籍的不斷失蹤。當一個詞語找不到物體時,它就盤旋在空中而無法著陸,唐雨林和李東方的恩怨,也如此這般地被擱置了。在唐雨林滿世界亂跑地尋找天鵝絨時,李東方突然開竅了。他來了一個反向的理解,直抵問題的核心與死亡。

這個故事講得從容不迫,各部分細節處理和重要的空白,都恰到好處,矛盾衝突一開始就亮出來,讓小說充分地吸收來自雙方的反向力量,然後到最後總爆發。

這個小說仍然是有“故事高潮”的,但葉彌如王安憶一樣壓抑性地處理了“戲劇衝突”,把通常“消費文學”喜愛鋪張渲染的那些緊張部分,都做了緩處理。她把張力部分放在了一個看起來很抽象的“詞與物”的對比上,一旦詞與物找到了聯繫,李東方這個人物就走到了自己的命運終點——這個故事在簡略中包含了豐富的時代信息。

有一個八卦說,《太陽照常升起》送審時一直通不過,姜文託人去問,說是一位處長認為電影把皮膚比作“天鵝絨”不妥當,因為“皮膚怎麼可能像天鵝絨呢?”姜文派助手滿北京城跑,終於找到了一塊天鵝絨,包裝在禮盒裡給處長送過去,讓他撫摸之後好好感受什麼是天鵝絨……

思考

對“戲劇化”場景的處理,是這篇小說最特別的地方。小說裡,故事人物相對來說要比一般的“文革”背景小說特別的一點,例如唐雨林是歸國華僑,例如姚妹妹的特殊作勁。這樣一來,他們的出身和性格,就跟時代發生了劇烈的摩擦,在這種摩擦中,小說的語言充滿了能量。在這部短篇小說裡,唐雨林、姚妹妹、李東方的處理,都有些“臉譜化”色彩,這種方法的好處是節省筆墨,很快就能把小說要傳達的信息直接傳遞到讀者這裡。但有些重要的問題,小說卻特意地不加解釋:姚妹妹這樣一個蜜缸泡大的嬌美婦人,是怎麼可能與老土而毫無見識的李東方有私情的?

延伸閱讀

葉彌的中篇小說《成長如蛻》,長篇小說《美哉少年》,短篇小說《父親與騙子》《黃色故事》《香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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