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袄”身边的“目击者”:民国北平街头为何有那么多骆驼?

在电视剧《新世界》中,凶手“小红袄”出场时,总会有一峰骆驼跟着,这也引起了人们的热烈讨论。除了这峰特定出现的骆驼,剧中,解放前夕的北平街头,也有很多骆驼出没。那么,旧日的北平街头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骆驼?驼队的主人是谁?它们为何而来?

“小红袄”身边的“目击者”:民国北平街头为何有那么多骆驼?

电视剧《新世界》截图,贾小朵旁边正在经过一峰骆驼

为什么是骆驼?

不仅是北平,旧时中国北方的很多城市都有骆驼,这些骆驼,大多隶属于长途贩运的驼队,是旧时代的“重型卡车”。相比于牛马,为什么骆驼更受欢迎?这一问题在清代早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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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作为运输工具历史悠久,图为进京驼队,远处是景山

公元1758年,清乾隆二十三年,朝廷正在向西北的准噶尔部用兵,从腹地到西北漫长的补给线令军需官们头疼。不仅如此,运输工具牛马也不能让他们满意。负责筹运粮草的甘肃巡抚吴达善上书朝廷:“(牛马)各有水土,离其所服,即易生病,且成群赶解,气息传染,辙多疑症。”

在实际运输过程中,牛马水土不服,容易感染疫病,造成折损,导致运输成本升高。相比之下,骆驼的优势就体现了出来。骆驼驼运能力更强,每峰骆驼可运300到500斤的货物;骆驼对环境的要求不高,不像马需要经常饮水,骆驼最大的特点就是耐旱,可以连过两三个商站的路程不需要饮水。除此以外,北方荒漠草原上的的植被大多带刺,会伤及牛马口腔,而骆驼具有特殊的口腔,可以采食针刺灌木。种种原因,使得清廷以骆驼为远途运输工具,并下令筹办官驼,清代张家口外的远程贸易运输,大多采用了驼运为主,牛车为辅的运输方式,当时的骆驼以喀尔喀蒙古、张家口、阿拉善地区产出的最为优良,借助骆驼这一运输形式,清廷打赢了对准噶尔部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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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处于干旱区与湿润区的交界

骆驼生长在干旱、半干旱地区,处于半干旱地区的张家口就是优质骆驼的产地,而两百公里外的北京则处于半湿润区,一条400毫米等降水量线横亘于此,使得北京这一地区受到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的双重作用,因此处于湿润、干旱两区交界的北京出现骆驼也不足为奇。但是北京毕竟不产骆驼,是什么原因促使骆驼进京呢?

晋商驼队连起草原与京城

骆驼强大的运输能力使得政府重视、筹办官驼,同样,商人团体也看到了骆驼身上的巨大潜能,驼运比牛马运输更加节省成本,使用骆驼贸易最有名的商人团体就是晋商,晋商“驼帮”闻名长城内外。

早在明代,隆庆和议结束了明朝与蒙古游牧民族近两百年的敌对状态,双方通贡互市,晋商借此,向广袤的草原进发,开通了山西到蒙古、到张家口、进京的商业路线。清廷在反击准噶尔部等敌对势力后,稳定了草原地区,同时也要开发此地,晋商们再次踏足蒙古草原,全盘继承了清廷平准过程中的运输经验,骆驼队建立起来,与晋商一起,将商业网络散布北方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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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憩中的蒙古驼队

晋商中有名的大盛魁商号,就是在战争中依靠随军贸易起家的,做大之后拥有专职的驼队与驼夫,鼎盛时期拥有骆驼两万多峰,包揽了长途贩运、蒙古王公进京纳贡、军需供应等各方面的业务。贸易与运输齐头并进,使大盛魁、兴盛魁等商号几乎垄断了蒙古草原的市场。晋商的一支支驼队从草原开进京城,带来口外的皮毛、驼绒、羊绒、新疆土特产品等,又将茶叶、铁器、绸缎装上骆驼,再回到草原,建立起了草原与京城的经济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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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鼓楼下的驼队

清廷除了依靠晋商开发草原经济以外,也要通过晋商达成对草原蒙古贵族的控制。蒙古贵族们喜欢消费驼队从京城带来的奢侈品,外蒙古王公要定期晋京值班,产生的花销费用全都转嫁到了当地牧民的头上,这逐渐成为了一种惯例。王公们向晋商商号借贷,按人头向下摊派,使得王公们在自己属地上的收入全数交给了晋商,而商号也就实际掌握了不同的盟旗的税收,达到了朝廷限制蒙古贵族权力的目的。王公们在享受奢侈品和晋京之时却不知道,驼队带来的商业利益在不知不觉间使他们受控于京城的朝廷。晋商与驼队联系起了草原和京城。

拉骆驼的规矩

驼运被称为拉骆驼,从事驼运的人被称为骆驼客,无论是草原还是城市,拉骆驼也是有很多规矩的。

骆驼多用骟驼,相比于没有去势的公驼,骟驼体能更好,不会引颈长鸣,免去了叫声引来土匪的麻烦。骆驼的计量单位是“房—把—链”,在大商号的驼队里,约15峰骆驼为一链,2链骆驼为一把,5把为一房。对于一般的小商号和短途贩运的驼队,一般7峰骆驼为一把。每一支驼队第一峰骆驼为头驼,其颈下系一小铜铃,驼队行进时会有节奏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使得驼队保持步伐一致。头驼鼻下穿起细细的缰绳,将其身后的骆驼依次牵引栓挂,最后一峰骆驼会戴一只大铃铛,状如木桶,内有木芯,敲击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骆驼客可以通过声音判断队尾的骆驼是否掉队或缰绳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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驼队中系有驼铃的骆驼

驼运行业中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即驼夫在拉骆驼时只能步行,只有在卸货返程中才可以骑骆驼,商号的掌柜、先生要乘其他牲畜。一支驼队中,灵魂人物是“领房人”,不仅要熟悉沿途地理,更要会沿途各民族的语言,寻找驻扎地;驼队中的二头也称“帮锅”,是驼队中的主厨与助手;一般驼夫的工作最为辛苦,不仅要保证货物的安全,也要承担驼队公共性的工作,如拾骆驼粪、值夜、卸货等等。

驼队的主要在春、秋、冬三季经营,夏季休息。驼队在经历了一冬的长途贩运后体力消耗殆尽、驼峰坍塌、瘦弱不堪,急需休养,草原称为“坐场”,北京称为“放青”。初夏时节正是骆驼脱毛的时候,北京的骆驼会带到居庸关、古北口等长城以外地区放青,春夏两季再灌上两副汤药,骆驼就能储存下一个秋冬运输的体能了。

西山的煤与进京的驼队

除了草原上进京的上百峰骆驼的大驼队,北京京西一带也有大大小小的驼队,这些驼队所在的村庄几乎每家都养骆驼,许多以“骆驼锅坊”命名的小村庄就是当时专门为驼队提供服务的专业村,东起阜成门、广安门一线,西到永定河畔,南起丰台、卢沟桥,北到玉泉山下的广大范围里,星罗棋布许多养骆驼的村庄。在老舍的《骆驼祥子》中,祥子在兵变中发现了无主的三峰骆驼,由此来推断黑夜中自己所处的位置:

忽然的他会想了,好像迷路的人忽然找到了一个熟识的标记,,把一切都极快的想了起来。骆驼不会过山,他一定是来了平地。在他的知识里,他晓得京西一带,像八里庄、黄村、北辛安、磨石口、五里屯、三家店,都有养骆驼的。

——老舍《骆驼祥子》

上述的几个村镇是主要的养骆驼的村庄,这些村庄中的驼队主要从事短途贩运,即每七峰为一把的小规模驼队,它们向城里运砖、石灰修房,把粮食从码头运进城里,将山货卸下运到城里的市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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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西郊的一座骆驼村

北京西郊的驼队贩运的货物很多,但大宗货物只有一种——煤。北京西山产煤,尤以门头沟地区质量最佳。仅乾隆二十七年的统计中,官方登记造册的西山煤矿就有两百多座。骆驼经过一夏天的放青,等到秋风一起,便走京西古道,向西山门头沟的产煤区缓步迈进,将煤装入柳条筐后向北京出发,北京的百姓称拉煤的骆驼为“煤骆驼”。清代《燕台口号一百首》竹枝词对此吟咏:“凿断山根煤块多,抛砖黑子手摩挲,柳条筐压高峰处,阔步摇铃摆骆驼。”而煤黑子,就是对造煤砖者的称呼。煤骆驼自门头沟出山,过三家店、麻峪,到八里庄回合,向正对着西山距离最近的平则门行进,这座城门,即今天的阜成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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阜成门城楼下的煤寨

由于阜成门多走煤骆驼,阜成门瓮城内也有煤栈,因而阜成门有“煤门”之称,甚至城门楼子前的土路都被煤渣子染黑。旧日的阜成门被称作“三多一市”,“三多”即骆驼多、煤栈多、“煤黑子”多。隆冬腊月,在北京阜成门外可以看到这样的光景:城门缓缓打开,一峰峰跪地的骆驼站起,驼铃叮当,慢悠悠地向城里行进。

据传说,驻守阜成门的官兵对煤骆驼颇为反感,因为每天煤骆驼进城就是一件事——倒煤,而倒煤与倒霉同音。京西煤栈的老板们因此集资,为阜成门瓮城门洞内雕刻梅花一束,煤与梅又同音,商人们寄托梅花盛开,煤业兴旺的愿望,京城百姓感念煤骆驼运进阜成门的煤使人们温暖如春,正如“阜成梅花报暖春”。当然,这个传说很有可能不是真的,在对拆除前阜成门的考察中好像并没有发现这一雕刻,更多的是人们的美好愿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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阜成门内驼队与汽车并行的别致景观

驼队是北平的记忆

驼队是许多北京人对老北京冬日的印象与怀念。谈到童年时的冬天,他们会想到什刹海的冰场、大雪下的北平,还有那安详的煤骆驼。骆驼、驼队,也成为了旧日北京的一个怀旧的符号。

在老舍的笔下,人力车夫祥子通过贱卖骆驼得到了三十五块大洋,并由此第二次发迹,得到了“骆驼祥子”的称号,而“骆驼”这一外号和驼队中的骆驼有着相似之处:沉默、肯干、能吃苦,这也是旧社会的底层民众们真实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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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祥子》中,祥子将三峰骆驼以三十五块大洋的价格卖给村中一位老者,老者将这三峰骆驼与家中四峰凑成一把

《骆驼祥子》中,如同骆驼一样的性格注定了人力车夫们悲惨的命运,而林海音笔下《城南旧事》中的骆驼,更多的体现了小孩子的童趣:

它们排列成一长串,沉默地站着,等候人们的安排。天气又干又冷。拉骆驼的摘下了他的毡帽,头上冒着热气,是一股白色的烟,融入干冷的空气中。爸爸在和他讲价钱。双峰的驼背上,每匹都驮着两麻袋煤。拉骆驼的说,他们从门头沟来,他们和骆驼,是一步一步走来的。爸爸和他讲好价钱了。人在卸煤,骆驼在吃草。我站在骆驼的面前,看它们咀嚼的样子:那样丑的脸,那样长的牙,那样安静的态度。它们咀嚼的时候,上牙和下牙交错地磨来磨去,大鼻孔里冒着热气,白沫子沾在胡须上。我看呆了,自己的牙齿也动起来。

——林海音《城南旧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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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版电影《城南旧事》截图。《城南旧事》序被选入语文课文,课题为冬阳·童年·骆驼队

与小孩子的懵懂不同,在背井离乡的人眼中,骆驼就是北平这个家的符号,睹物难免思人,身在中国台湾的梁实秋看到了困在动物园中的骆驼,也想到了遥远的北京:

儿时在家乡,一听见大铜铃叮叮当当响就知道送煤的骆驼来了......一根细绳穿系着好几只骆驼,有时是十只八只的,一顺的立在路边。满脸煤污的煤商一声吆喝,骆驼便乖乖的跪下来给人卸货,嘴角往往流着白沫,口里不往的嚼――反刍。有时还跟着一只小骆驼,几乎用跑步在后面追随着。......生长在北方大地之上的巨兽,如何能局促在这样的小小圈子里,如何能耐得住这炎方的郁蒸?......它们尝受这一段酸辛,使得我们也兴起‘人何以堪’的感叹!

——梁实秋《骆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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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文电影《邪不压正》截图。《邪不压正》复原了旧日北平的很多景致,而驼队进城这一老北京的符号也被还原到电影中

在文艺作品中,骆驼指代旧日北平,是创作者们追不回的记忆。而在历史中,驼队与煤骆驼的消失,是铁路、公路等现代化交通运输方式发展的结果。在抗日战争中,草原上的大驼队被强征走驼马,很多大商号从此一蹶不振。新中国成立后,包兰、兰新铁路的修建,使驼队彻底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兴盛的骆驼运输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悄然消失。

解放后,北京近郊铺设了更多的道路,汽车的广泛生产使得骆驼不在作为运输的主力,煤骆驼所拉的货物随着“煤改气”“煤改电”工程的推行,北京居民告别了几百年的用煤历史。其实不仅仅是煤骆驼,摇煤球的汉子、街角的煤铺、蹬三轮的送煤工、捏煤饼的傻小子,和骆驼一样成为了北京的记忆。骆驼因长途贩运与煤进入北京,也因交通运输和生活方式的进步而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骆驼虽然不在街头,驼铃声也不再回荡,但阜成门下的煤骆驼雕塑似乎在向路人们诉说北京居民的这一特殊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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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阜成门立交桥东北,二环路东边的绿地上的煤骆驼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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