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象似的群山》与《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看海明威的冰山意蕴


欧内斯特·海明威是上世纪20年代美国“迷惘的一代”文学流派作家的重要代表,以精通叙事艺术而著称,1954年凭借《老人与海》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那个群星璀璨的美国文坛里,写下独树一帜的一笔。

海明威在其纪实性作品《午后之死》中以“冰山”为喻,提出“只描写‘冰山’露出水面的八分之一,而水下潜藏的八分之七则留给读者来挖掘”的写作原则,即后来文学创作界著名的“冰山理论”。

而其经典短篇小说《白象似的群山》与《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两个故事加起来不过三千多个词,用字极其吝啬洗练,却淋漓尽致地展现冰山理论独具魅力的美与意蕴。

从《白象似的群山》与《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看海明威的冰山意蕴

冰山理论丨八分之七隐藏在水面之下

《白象似的群山》写于1927年,情节乍看起来平淡无奇:在西班牙某个偏僻的小火车站,一个美国男人和一个姑娘吉格在候车。两人在车站的酒吧门口喝酒,同时不断交谈。话题从对面的白象似的群山到男人劝说女孩去做手术。列车进站,故事结束。

《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则写于1933年 ,讲述的是在一家西班牙咖啡馆快打烊时,一位年长侍者和一位年轻侍者在闲聊中等待最后一位顾客离开,他们闲聊的对象便是那位顾客——每晚独坐在角落里喝酒的老人。老人离开后,他俩也各自下班。

两篇小说不论是非叙述性语言、外聚焦视角,还是场景式的故事时空,无不渗透着“冰山化”的叙事痕迹,引发读者对隐藏的主题的思考与探索。

从《白象似的群山》与《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看海明威的冰山意蕴

年轻时的海明威


1、删繁就简的对白:隐藏在话语后面的,你我都有所感知

海明威早年曾作为报社的实习记者长期为报纸撰稿,练就了他含蓄冷静的文风,他笔下的非叙述性语言——尤其是人物的对话可以说是简洁到了极致。他喜欢用简单的动词、名词,鲜少使用形容词或副词这一类修饰性语句,甚至连“某人怎么说”这样的状语都嗤之以鼻。

“上周他企图自杀,”一个侍者说。
“为什么?”
“他一直很绝望。”
“后来呢?”
“还好吧。”
“你怎么知道还好?”
“他有很多的钱。”

这是《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中第一段对话,三问三答,两个侍者的对话似乎非常随意无厘头, 句子短促,用词日常,就像一个局外人在平铺直叙,却直观展现了老人的生活,他的无助、孤独与绝望。

冰山理论中,作者往往是这样,透过别人的对话或视角,通过客观的描述与简略的语言,来塑造人物形象。不论人物是激动、喜悦,还是愤怒、恐惧,一切情绪和语调都被隐藏在对话后面,任由读者来挖掘、来感知水下八分之七的潜台词。

英国评论家赫·欧·贝茨曾将海明威比作“是个拿着一把板斧的人”,他大刀阔斧地斩伐了语言森林冗杂的堆砌的辞藻,“还原了基本树干的清爽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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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繁枝缛节的树干

《白象似的群山》中,小酒吧的门口,男人和姑娘交谈着。之后呢?仍然是不断交谈,直至结束。大量的对话、言不达意的左顾右盼充斥全篇,这就是故事的全部。

两位主人公之间情绪的递进与转变,内心的隔阂与百感交集,作者都没有展开细致的描写,仅仅是叙述。他们仿佛说了很多,却又仿佛从未有过真正的交流。删繁就简的话语中,被省略的那些,你我都有所感知。

2、“摄影式”视角:喧嚣的世界里,我们都是局外人

摄影式视角,又称客观叙事视角,指叙事者扮演着摄像机的角色,作为一个旁观者诚实而客观地记录、拍摄故事中人物的行为与语言,不作专门的备注与释义。他拍到什么,读者就看到什么,整个小说都是原始场景的直接呈现。

从《白象似的群山》与《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看海明威的冰山意蕴

“摄影式”视角

《白象似的群山》运用的就是非常典型的客观叙述视角:作品开篇便呈现这样的画面,随着镜头的移动,我们先看到埃布罗河谷,再看到白色的群山,接着看到车站,转而酒吧、一对男女及一张桌子依次入镜。在这悠长的一镜到底后,这架摄像机的机位便固定了,聚焦在这对男女上。海明威就好似这个掌镜的摄影师,碰巧路过,偷拍下了一段他们谈话的情形,一切都历历如在眼前放映。

读《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感觉也像是在看电影:开头先对夜幕下孤独老人来一个由远及近的特写,接着场景转到两位侍者的对话,读者可以隐约感觉到这时候镜头在三个人之间来回转化,直到最后老人离开,年长侍者关店时思考的大特写,镜头最后跟着他到了小酒吧。

这台摄像机拍摄了各种画面,却没有对旁边和内心独白来注解,让这些平凡琐碎的情节染上神秘的色彩与氛围,有待读者用经验来探寻隐藏的内涵。喧嚣的世界里,对于故事中的人物而言,我们都是局外人。

3、场景式的故事时空:在虚无缥缈中寻找片刻的落脚点

不同小说,所描述的故事相异。有时间跨度长达数百年的鸿篇巨著,比如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描绘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的传奇故事;也有短暂时间里刻画了广袤空间,比如儒勒·凡尔纳的《八十天环游地球》。

从《白象似的群山》与《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看海明威的冰山意蕴

加西亚·马尔克斯丨百年孤独

抑或也有如本文所讲的这两篇小说一般,故事时间与物理空间都被局限在一个有限的场景里,读者仿佛只是个匆匆的过客,仅仅见证了一个短暂的片段。

① 短暂紧凑的故事时间

那个美国人和那个跟他一道的姑娘坐在那幢房屋外面阴凉处的一张桌子旁边。天气非常热,巴塞罗那来的快车还有四十分钟才能到站。列车在这个中转站停靠两分钟,然后继续行驶,开往马德里。

从叙事时限上来看, 《白象似的群山》设定的故事时间就在男女主人公等待火车的四十分钟内。两人的话题从喝什么饮料到男人劝说姑娘去做堕胎手术。四十分钟后,列车到站,故事便就结束了。


四十分钟的对话,四十分钟的故事。“对话时间=故事时间”这一写作手法不仅增强了故事的紧凑感,也更让读者身临其境。而摄像机赋予“手术”这个话题更多的对话时间,使读者察觉故事的情感意向;短暂时间里“白象似的群山”这一比喻前后共出现三次,递进深化着迷茫中的虚无缥缈。

② 封闭有限的物理空间

文学作品中的物理空间,是故事发生的场所,是承载故事的“容器”,时常以自然景致和建筑物的形式来呈现。《白象似的群山》中更为突出的便是自然景致——小火车站对面的群山;而《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中的主要落脚点即为人为建筑:露天咖啡馆和酒吧。

从《白象似的群山》与《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看海明威的冰山意蕴

夜晚的咖啡馆昏暗却“明亮”

露天咖啡馆是故事发生的主要场所,两个侍者的对话发生在这里,晚归的人也滞留在这里。这里干净,又有明亮的灯光,自杀未遂的失聪老人深夜在这里喝酒迟迟不肯离去。这个“干净明亮” 的咖啡馆是“露天”的,更是“封闭”的,在老人的精神世界中,这已经不再是单纯具体的空间场所,更是精神的寄托与释放,他在这里偏安一隅,感知自我的存在,寻找片刻安宁。

4、被隐匿的主题:芸芸众生百相,谁在庸俗地投入生活

海明威生活在动乱的战争年代,曾数次目睹战争的残酷。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19岁的他自愿到意大利前线,由于英勇的表现被授予银制勇敢勋章。1938年二战时,他又以战地记者的身份随军行动,并参加了解放巴黎的战斗。

那个时代里,战争所带来的痛苦是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更是难以通过文字来让读者感同身受的。所以,对于海明威而言,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所经历的、所体验的精准地表达出来,尽量把自身的感受和思想内涵埋藏于想象之中,让读者根据自己的阅历去探知、去幻想、去充实。

从《白象似的群山》与《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看海明威的冰山意蕴

海明威铜像

两篇小说都写于一战之后,人类开始思考所谓的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对生态环境产生的破坏,却又无法舍弃,不知不觉中陷入迷茫虚无的境地,在“精神的荒原”中漂泊。这是“冰山”之上的文本所揭露的。

而在冰山之下,似乎隐约也透漏着星星点点向上的光芒。他们在寻找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即使生命像索然无味的悲剧,也要努力地探索生活的意义,寻一片净土慰藉心灵。芸芸众生,万千姿态。

结语

两篇作品都是海明威冰山理论的代表。在写作技法上,《白象似的群山》创作时间较早,一镜到底的对话相对较为简单纯粹;而六年后的《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对理论的运用则更加多元化,随着时代发展及作者文字功底的加深而越发成熟。

而在思想表达上,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评价的“隐藏在这场简单而寻常的对话背后的,没有任何一点是清楚的”,是虚无,是迷惘,还是追求,这些情感和主题都被淡化在浓缩的语句里,需要读者再三咀嚼品味。这也是冰山理论的独特意蕴之处吧。


于潘红丨对话视角下的“冰山”意蕴的延展

倪丽霞丨原生情境的直接呈示———从《白象似的群山》看海明威的“冰山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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