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一位朋友在豆瓣上询问“八万块如何买相机”，当时我刚刚拿起相机。我告诉他你需要尼康F3。这篇《八万如何买相机》的帖子后来流传很广。
2020年，很多新手第一个问题就是买什么相机。于是就有了这样一篇文章，这是我们站在今天的回答。
➀我们父辈缺席的相机史
摄影史，也是一部工程史、相机史。今天人们所见的高精尖的数字相机，并不是天然而成。它们经过了超过半个世纪的工程进化，才成了你手中相机的样子。
在我们《一张黑白照片到底值多少钱》中，谈到了于1980年代之前，摄影作为一种政治权利，其技术从未下放过普通民众；实际上，这一史实还有另一原因：在高级相机制造上，中国同样缺席。
19世纪50年代到20世纪初的相机发展，实际上经历了非常激烈的竞争与换代。而这一阶段中，中国正在经历极端的贫穷与政治动荡。
这一阶段的相机发展史，正是我们父辈所缺席的那段历史。一台莱卡IIIF或者Contax IIIA，在1955年的价格是150美元左右。相机工业的残缺，直接导致了中国摄影在世界摄影史上的缺席。
今天是数字摄影大繁荣的时代，我们面临的是胶片整个时代结束的末期。在这个时候，为什么还要买一台胶片相机？
这不是因为什么情怀，而仅仅因为，黑白摄影最终的路径仍然没有改变，它仍然需要暗房。对这一问题，我们在上期的《对，我就是传说中的人肉PS》中论述。
而在真正的黑白创作工作开始之前，你首先需要一台可靠的胶片相机。
➁买买买的思路
我提供一个思路：如果你要买相机，那就买品相最新的二手相机，买出厂时定位是专业级的相机。
因为照相机的发展历史是这样的：
上世纪30年代之前，大画幅摄影才是是主流。即便当时的新闻摄影，也采用4x5相机。今天，你还可以在二手市场见到Graflex的4x5新闻用相机，一如电影《金刚》或者《教父》中那样。
电影《金刚》
电影《金刚》中的4x5相机。当时的记者皆采用如此不便的相机拍摄。通过接触印象，来获得一张4x5英寸照片。
这种情况，直到莱卡出品第一台135相机才开始改变。这台相机就是Ur-Leica。
世界上第一台35mm相机Ur-Leica
这台相机的发布，引发了此后几十年的35mm格式相机大战。这一战争，从莱卡与蔡司开始，一直烧到了国家级的竞争，并且直到今天还在继续。
还记得1/4英寸，3/4英寸，apsc，全副这些格式的数码相机吗？其实，至今为止，市场上最高级的数码相机，仍然无法做到在Ur-Leica的尺寸下，装下一块24x36mm的标准35mm底片大小的感光元件。
➂闪光的旁轴时代
当莱卡推出第一部成功的35mm相机后，蔡司公司立即发现了这一市场的巨大潜力。为了与其竞争，Zeiss于上世纪30年代紧接着莱卡，推出了自己的第一台35mm相机，Contax I型。
蔡司公司为Contax推出了一系列的镜头，由于其超高光学素质而被当时摄影家认为是最好的相机。如下图所示，即便安塞尔·亚当斯，也在使用大画幅相机与哈苏之余，使用Contax I型。根据www.zeisscamera.com的检视，亚当斯同时使用的是一只极为少见的40mm Biotar镜头。
亚当斯
今天，人们似乎只记得了莱卡，而忘记了蔡司在35mm相机上的贡献。实际上，在整个30-60年代中期，蔡司的Contax I/II/III型相机及其衍生型号，都被认为是最好的相机。
小津安二郎与他的contax IIIA
曾经的侵华日军战士，战后的电影大师。小津安二郎与他的contax IIIA。Contax IIIA为蔡司公司最后一部35mm相机。在战后仍然使用Contax IIIA，意味着对蔡司公司浓浓厚爱。
35mm相机起源自莱卡，又因蔡司而光荣。下面这部小纪录片很好地呈现了蔡司在光学进步上的巨大贡献。我们不能想象一个只有莱卡而没有蔡司的世界▼
看看当年那些艺术家吧，35mm相机赋予了艺术家们全新的工具。
库布里克与他的莱卡III
J·H Lartigue与他的莱卡III
获得芥川奖与使用Leica III，向田邦子女士真是了不起的时代先锋女性
其实，即便是被认为工人阶级的代表，共产党员也是35mm相机的爱好者。下图为贺龙的莱卡。
贺龙的莱卡
在整个1930到1960年代里，35mm相机席卷了这个世界上最杰出的人们。也是在这个时期，蔡司做出了人类第一颗21mm镜头Biogon，施耐德据此制造出了后来举世闻名的Super Angulon 21mm 3.4。
1953年开始，日本人开始正式加入竞争，尼康做出了35/1.8，佳能做出了50/0.95。曾经的共产主义战士，后来的南美丛林杀人魔王切·格瓦拉就是尼康S系的忠实粉丝。他所使用的，是在日本相机工业崛起后所推出的尼康S3与50mm 1.1这个当时光圈最大的镜头。
▲格瓦拉和他的尼康S2
即便曾经的共产主义者（也是周恩来口中的盲动主义），后来的南美丛林魔王切·格瓦拉，也是个杀人之余不忘来张自拍的家伙。▼
▲窗前故作沉思状的切·格瓦拉，1959年。
▲杀人魔王的种种哀愁
1955年，切·格瓦拉乘船穿过Papaloanpan河，墨西哥。格瓦拉在这场旅途的终点结识了卡斯特罗。1956年，革命进入白热化阶段。格瓦拉从一名医生变成了士兵。这段经历，被格瓦拉写入了自己1963年出版的《古巴革命战争的回忆》（Pasajes de la Guerra Revolucionaria）中。上面这张照片，就是切·格瓦拉乘船而行时所摄。
这些照片真实地告诉我们，切·格瓦拉真实存在过。20世纪的历史真实存在过。
因为谁拥有相机，谁就有了通过其眼中世界而表达其内在激情的权力；而出现在他人镜头里，则意味着被记录、被记住。
切·格瓦拉同样出现在他人的镜头中，如果不是这张照片，他将成为古典神话时代不可捉摸的一个迷，如顾颉刚引《说文》的所考证出的“禹,虫也,从禸,象形”及“禸,兽足蹂地也。” 切·格瓦拉究竟是不是一条虫？照片告诉你不是。
切·格瓦拉
切·格瓦拉的底片
整个世界摄影史在1930--1960年进入了疯狂的发展。是的，由于贫穷与落后，中国缺席的不仅仅是相机发展史，同时也是摄影发展史。在那个时期，无数摄影家、艺术家以其作品定义了摄影。
这就是旁轴相机的黄金时代，它覆盖了整个1930--1960年的历史。这也是人类文明史的黄金时代，在这个时代出现了文化、科技、社会的迅猛发展。而中国在这段历史上的缺失，同时意味着另一件事：在近代摄影史上的缺失。
这就是为什么在今天，我们凡是看到的摄影史上大师，均来自欧洲、美国与日本——我们的父亲们，造不了相机。
而我们的父亲们同时失去的，还有讲述的权力。至今，我们仍在寻找过去——而谁控制了过去，谁就控制未来。
➃单反时代：德国神话的毁灭
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对，破坏性创造。
在1955年，莱卡M3相机的出现突然终结了Contax的历史胜利，而莱卡M3之后，尼康、佳能、小西六与美能达等厂家发现自己在超高质量旁轴上无法和蔡司、莱卡竞争，转而生产另外一种原理的相机，就是单反光镜相机。
莱卡M3的优势没有持续多久，进入上世纪60年代后，突然之间，日本产的单反相机一下子铺满了市场。历史在这里突然转向了。
这里面有几个因素：
1，单反相机从镜头取景，可以实时看到取景与景深变化。这对严肃摄影来说是一个巨大的优势。2，日本公司引入了非常严格的质量控制。
下面这两张图很重要，这是一枚Zeiss Biogon 21mm F4.5 镜头，也是人类设计制造出的第一枚超大广角镜头。这枚镜头直接为摄影引入了全新的视界。
Zeiss Biogon 21mm F4.5
上世纪50年代的光学精密到了什么地步？这枚Contax Biogon 21mm F4.5镜头就是最好例证。它的极大曲率的镜面、异形的镜片，以及完全精准的光轴，全靠人手工制造零件、手工打磨镜片、手工装配而成。
而下面这张图片，则是Contax IIIA型相机的测光部分的示意图：▼
Contax IIIA型相机的测光部分
这一测光原件的基本原理，为前方测光原件受光，产生电流，进而驱动最上方的指针运动，指示测光数值。请看最上方的指针，居然是坐在一连串的极小的滚珠轴承上。这样的相机，其设计、组装与制造，全凭手工完成。实在令人惊叹！而在1955年，中国在反右。
由于钟爱Contax型旁轴相机，从Zeisscamera.com的主人处了解到了大量关于Contax的历史。以下为Zeisscamera的Henry Scherer先生的讲述：「在我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没有人期待一台相机能够一拿出包装就正常工作。当时所有的相机都是手工制作，也就是说，所有的金属件的加工、制作，均由工人们手工完成」。
有时，蔡司缺少工人，他们就大量招聘新的工人，而这些新的工人又缺乏经验，他们要么把润滑油抹太多，要么太少。总而言之，当时买相机就像抽奖。就我这些年修理Contax相机的经验来看，有相当一部分Contax相机是出厂时就无法正常工作的。而人们又不舍得扔掉它，就把它放在书架上。这就是为什么今天你能看到许多崭新的、从未使用过的Contax相机，因为它们从出厂第一天起，就无法工作。而那些能够非常良好工作的相机，就被人们大量的使用，到今天也已经寿命完结。”
我所收藏的Contax IIIA + Biogon 21mm F4.5 + 蔡司变焦取景器
是的，你的疑问是对的：这么精密的相机，是无法实现全手工制作下，100%的质量控制的。实际上，今天流传下来的Contax二手相机价格并不高，也是出于这一原因：品控以及老化。而一套操作如新的Contax IIIA相机，其价格与今日全新莱卡相差无几。这样的相机，显然只有杰出的文化阶层、资产阶级才用得起——也只有资产阶级能够容忍一台相机无法开机正常使用。
而日本人在引入单反后，同样引入了现代化生产的质量控制体系。是日本人告诉消费者，相机是应该拿出盒子就可以完美使用的。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也是手工生产的终结。
那么日本的相机工业厉害到了什么地步呢？我们来看一部资料片▼
请注意，在资料片中出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场景：尼康的工人将相机摆上测试台，不断地释放相机快门，以此来测定快门寿命。
这种质量控制，使得尼康可以精密控制材料成本、制造工艺与相机寿命的关系！这些大工业生产手段，在不断逼近材料、工艺极限的德国相机制造商那里，可是个颠覆性的做法。
这就意味着，相机作为一种大工业生产的产品，终于可以为普通人所接受了。这进而带来了大量新的观念。比如说，所谓“人人都是艺术家”这种说法，在相机未能普及到工人阶级之前，完全是不可能实现的。马克思说什么来着？下层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经济基础决定意识形态。
尤其是从上世纪60年代之后，日本人再开黑科技，开始做相机自动化。尼康F3，就是从80年代一直卖到90年代末期间，最经典的一台自动曝光相机。
同时，尼康F3也是一台非常成功的严格QC下所生产的相机。所谓QC，就是在设计时，就做好市场定位：如果一台相机是卖给消费者的，而既然消费级用户一年也不会拍上几十卷，那么快门寿命做到几万即可——已经足够一名白领工人用一辈子。这样的相机就非常便宜。代表作有X700等等。
➄今天，性价比高的相机什么样
在旁轴竞争时代，大家全都是用手工去做零件，面向的都是专业级使用者。但是日本人的QC这么厉害之后，突然就可以把相机推向一个极其细分的大众市场了。
所以今天市场上充斥着一大批上世纪80、90年代剩下来的日本电子相机。而这些相机出厂时候，已经经过成本控制，设定为“使用N万张后就会报废”。而大部分小消费级相机，在它全新时也只有几万张的寿命。所以它过了30年，我们的学生用上几卷就没法用了，再正常不过了。
相反，定位在专业级使用者上的相机，如F3，价格仍然非常高。这是因为它一开始定位就是专业级，快门寿命至少10-15万。因为它在设计、制造、QC阶段就已经把质量与价格挂钩好了。这种QC方法非常成功，这就是为什么今天人人能买上一台佳能550D，尼康70D——厂家已经把质量消减到普通人可以负担得起了。这就是大工业生产。设计、制造与市场目标都是一致的。
实际上，尼康F3就是这样一台35mm相机。真正专注于作者摄影拍摄，你只需要一个F3，如果这个F3死了，你就再买一个F3。
当然F3的兄弟姐妹们也很美，比如文艺的FM2，还有第一代的大F，尖顶尤其漂亮。而F3属于发展较为成熟的一代。尼康的F系列发展到F5的时候功能已经非常接近数码单反了，但是样子实在不好看还重，功能对胶片机来说也稍多了些，所以F5出来以后F3还在持续生产。
电影《上帝之城》中的尼康大F
尼康大F
FM2，近年价格炒得虚高
所以F3成了尼康生产时间最长(23年）的一款专业级单反，它准确耐用，是一只专业且低调的相机（电影《假发》中它甚至能拿来当板砖砸脑袋）。目前，在二手市场上，成色一般的普通F3的售价大概在2000左右，十分适合需要专注大量拍摄的摄影者。（我的学生的初级练习量是1～2个月100卷）。
F3的各个版本
尾仲浩二和他的F3
星野道夫和他拍极地的F3
好吧，以上从近代史谈起，放了那么多毒，结论居然是是买个F3就够了。我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在这里补充一句：每款相机都有其个性和优秀之处，而作者在回顾了自己的器材史，用坏过TC-1,Makina67,Nikon 28ti之后（且目睹学生用坏了M5、M6、M9P)，想起一开始用的那个后背吱吱响的F3，好作品几乎都是它拍出来的，就忍不住劝你：两千块买个F3拍吧，把时间和钱都花在拍摄跟耗材上，能进步得快点。
因为，今天如果你不是拍黑白的话，就几乎没有必要再使用胶片相机。而使用胶片相机拍黑白，你将不可避免地走向暗房。
我在这里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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