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叫不醒的战友,成为他扶贫攻坚道路上的一束光

再也叫不醒的战友,成为他扶贫攻坚道路上的一束光

(2017年,何鑫(持相机者)到阿坝州马尔康市日部乡参与援藏扶贫,是四川省为扶贫攻坚选派的422名乡镇挂职副书记之一。)


那一束光

本刊记者/程昕明

发于2020年第1期《中国慈善家》


四川省阿坝州马尔康市日部乡,遥远而陌生,如同都市与深度贫困的距离。


“从成都到马尔康市区坐班车5个多小时,从马尔康到日部乡顺利的话5个小时,前提是不堵车不封路不塌方不管制……很随机。”乡党委副书记何鑫在微信里说,“各种说不准,这里待久了佛系的状态就出来了。”过了一会,他又补充了一句。


这位36岁的成都警察援藏扶贫两年了。2017年12月,为加快乐山、阿坝、甘孜、凉山等4市州藏区、彝区深度贫困乡镇的脱贫攻坚进度,四川省选派422名干部分赴422个乡镇挂任党委副书记,何鑫是其中之一。


截至2019年,全国县级以上机关、国有企事业单位共选派驻村工作队共24.2万个、驻村干部90.6万人,其中第一书记20.6万人。此外,共有197.4万名乡镇干部加入扶贫攻坚。这不仅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战役,更是对干部队伍的重塑。


与何鑫一起到马尔康的共有三名副书记,他们分别去了最高、最远、最冷的3个乡镇。日部是全市最偏远的,从成都到日部,穿越都市与乡村、商业与农耕……作为既无财权也无事权的挂职干部,他笑称自己是“化缘书记”,很多想法的实现都要调动个人资源。


再也叫不醒的战友,成为他扶贫攻坚道路上的一束光

(956平方公里的土地,日部乡相当于中国领土的万分之一。)


原定两年的挂职又延长了一年,未来的日子,何鑫将用双脚继续丈量日部乡956平方公里的土地。这里,是中国的万分之一;在浩浩荡荡的扶贫大军里,他是平凡而又独特的百万分之一。


卖货郎


初见何鑫是2019年11月最后一个周五的晚上,黑西服、白衬衫,与常见的基层公务员并无二致。这两天,他正带着乡里的年轻人在成都附近的崇州卖货。


崇州古称蜀州,就是王勃所作《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的那座城池。2012年,当了多年刑警、屡破大案要案的何鑫从巴中调入崇州,其后又被借调到市政法委、市委办公室等部门。2016年,崇州对口援建马尔康。翌年,他成为援藏工作队的一员。


刚聊了没几句,何鑫的手机响了,是他6岁的儿子打来的视频电话。孩子张口第一句话就是“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这趟进城,他还没有回过家。电话里,他一边哄孩子,一边问老婆周末能不能带着儿子到现场来找他。


前一晚,他们在崇州的一家酒店举办山珍农特产品推介会,两个小时卖出一万多元的产品,钱虽然不多,却是重要的集体经济收入。2018年一年全乡集体经济收入50万元,何鑫想在春节到来前给农民再增加些收入。


此外,他还想让村里的年轻人多练练摊,让大家知道以后怎么出来做展销。用援藏干部的语言,这叫“留下一支带不走的队伍”。


从乡里带出来的两个致富带头人,一个叫确日,一个叫罗尔伍格,都很忠厚、腼腆,不太好意思向别人兜售产品。


确日是日部乡巴郎村的一家合作社的法人代表,曾经在北京、青岛等地打过工,如今回乡发展特色农业。罗尔伍格是英古村的党支部书记,一年前在山上骑摩托被撞断了一条腿,此事不仅让他承受了身体痛苦和经济损失,连性格也变得比以前内向。


何鑫耐心地向二人传授销售技巧,和大家一起核算成本与售价。因为经验不足,一家公司的产品居然以低于成本的价格在销售。一年前,何鑫就曾带着山里的兄弟们出来销售特产。在他的带领下,日部乡渐渐有了自己的农产品品牌,一年为村民增收28余万元。


崇州的活动给了何鑫更多信心,也为他打开新的渠道。通过朋友介绍,他了解到崇州万达广场将在12月底举办年货节,他打算借此机会在更大的平台上推广乡里的产品。周末的傍晚,他和万达方面的介绍人紧锣密鼓地商量着,并打算回到乡上跟党政班子商量过之后与对方进一步接洽。


老婆、孩子周末也没能抽出时间来看他。这期间儿子又来过两次电话,一次何鑫正在忙,说一会给他回过去。第三次,孩子来电话已经不关心他回不回去的事了,只是问他某个玩具的电池放在哪里。


刚参加援藏扶贫的那半年,何鑫每次回成都都尽量用好吃的、好玩的来“讨好”儿子。但是陪伴的时间太短了,孩子也没那么好糊弄,还是会哭闹,吃什么玩什么都不管用。有时候,他甚至要做一晚上思想工作,然后等孩子睡着了偷偷溜走。


这次显然是回不去了,他眼下更操心的是卖货的事。前方还在销售,但是后方却无人发货,因为乡里正在忙着迎接即将到来的扶贫交叉检查。他决定留下两个销售,自己先回日部。


马尔康


出城没多久就看到汶川方向的路牌。2008年,何鑫曾在青川参与十多天的抗震救灾,并被表彰为“抗震救灾先进个人”。坐在帐篷边辅导灾区女孩学英语的照片被记者拍下,登上了《人民日报》。那时刚刚二十出头的他是派出所的一名普通民警,那段山崩地裂、生离死别的经历对他影响深远,至今仍不愿回想。


海拔越来越高,景色越来越美,白皑皑的雪山时隐时现。何鑫感慨,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城市里待着总觉得心里乱糟糟的,老想着乡里的事。到了日部就觉得心里干净,“山辽阔、天辽阔,心也就辽阔”。


无意中聊起李安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一个在战场上待久了无法回到现实世界的故事。何鑫说他和另外一个扶贫干部看了之后深有感触,好像那就是他们现在的状态。


2017年12月,何鑫穿一身迷彩服、背着大包小包前往马尔康。刚到日部的时候他写过这样一段话:

“这里对我来说,之所以有着强烈的吸引力,除了动人风光,更多的是人与人之间的质朴融合和人心的温暖,仿佛回到了儿时的老家。”


再也叫不醒的战友,成为他扶贫攻坚道路上的一束光

(何鑫利用摄影专长为当地特产拍摄精美的宣传图片。图为藏香。)


到乡里报到的第一天,行李还没放下,上面就来了电话,说是老乡的43头牦牛被人偷走了,要他去协助办案。翻山越岭,侦破、协调,耗时近一个月终于带着被盗的牦牛回来了。因为乡里警力有限,直到现在他还时不时要协助乡里的派出所办案,白天是扶贫干部,晚上是办案民警。


道路越来越窄,路中间三三两两不知避让的牛和野狗多了起来,何鑫开玩笑说这在当地叫“牛交警,狗保安”。经过六小时车程,终于到达阿坝州首府马尔康。


马尔康不大,城市沿河而建,日夜流淌的梭磨河将县城一分为二。凭借《尘埃落定》一鸣惊人的作家阿来也是马尔康人,他在本县当过拖拉机手、中小学教师,以及当地一本文学杂志的编辑。


夜色中,一群人到当地一家网红藏餐厅吃饭。晚饭过半,进来了一位面色黝黑的藏族汉子。何鑫介绍说,这是日部乡居里日岗村的老村支书嘎尔多,这些天他一直在县上跑加油站的事。作为马尔康最偏远的一个乡,日部至今没有一座加油站,日常用油很不方便。


为了建加油站,嘎尔多已经跑了四年,自己贴进去不少钱。开办加油站涉及多个部门,有很多事需要协调。嘎尔多一脸愁容,他带着儿子跑了好几天,还是没弄清楚问题到底出在哪一环。和往年一样,他得到的答复是这个事年后应该可以解决。何鑫一面安慰父子俩,一面提醒他们周一首先要搞清楚流程到底走到哪一步了。


走出餐厅,一个小伙子跟何鑫打招呼,原来是从日部来马尔康打工的年轻人。去年,何鑫带着一批村民远赴广东佛山务工,带出去26个最后只留下5个。还没等他回到乡里,带出去的一些人已经回来了。甚至有些年轻人的家长当面骂何鑫是骗子,并质问他为什么说好实习期2600元一个月,最后只拿到700元?何鑫还得耐着性子解释,你家孩子只干了7天。


但是留下来的那5个年轻人给何鑫正名了,他们不仅挣到人均5万元的年收入,还有人因为表现突出被晋职加薪。2019年春节过后,乡里为在外打工的优秀代表开了欢送会。受他们的影响和带动,日部乡出门打工的年轻人越来越多,正在餐厅打工的小伙子就是其中一个。


“只要让乡亲们见到实打实的收益,他们终究会信任你。”何鑫说。2019年,不再需要他发动,看到真金白银、尝到甜头的年轻人自己就出去打工了。


回到崇州援藏工作队驻地,何鑫换下西装、皮鞋,换上迷彩服、山地靴,朋友圈里熟悉的那个扶贫干部的身影跃然眼前。明天一早,就要正式向日部乡进发。


蜀道难


藏区的天亮得晚,七点多了街上还没什么人,唯有卖早点的小饭馆透出光亮和热气。要赶在十点之前通过修路的关卡,否则可能天黑都到不了。


日部距离马尔康128公里,基本都是山路。目前正在修建的省道S220总投资19亿元,2016年动工,预计还要两年才能完工。交通依然是打通城市与山村、从脱贫走向致富的关键。


天色渐亮,何鑫沿路接上了另外两位扶贫干部一同下乡,其中一位是日部乡十年前的老书记哈尔甲,虽然已经转到非领导岗位,但他也是驻村帮扶干部之一。在“5+1”的驻村帮扶模式中,每个村都有一个市级帮扶单位、一位市级联系领导、一个驻村工作队(由驻村第一书记和两名队员组成)以及一个帮扶责任人。


哈书记人称哈哥,爱抽烟、爱说笑,给崎岖、颠簸的旅途带来不少快乐。据他介绍,1998年之前日部乡经济繁荣,当地盛产木材,又是三县交汇的交通要道,木材生意颇为红火。但是,1998年保护长江中上游生态的退耕还林政策实施之后,“木头经济”萎缩,税收大幅滑坡。


行驶在通往西藏的317国道上,时不时能看到结伴而行的朝圣者、磕长头的信徒。藏族风格的建筑越来越多,彩色经幡与白塔烘托出浓浓的宗教气氛。


虽然赶在十点之前顺利通关,但是没过多久还是被另一处关卡拦住了,前方正在爆破。等了半个小时后,终于放行。可是开了不到半小时,前方再次禁行。


山里的天气就是这样,有太阳的地方很暖和,太阳晒不到的地方非常阴冷。等了三四十分钟,还不见放行的迹象,善解人意的路管员放人往前走了一段,开过一座铁索桥到有阳光的地方去暖和暖和。三个巨大的转经筒在山泉的动力牵引下运转不息,等得无聊又有些发冷的人们捡来木柴生火取暖。如此这般,又足足耗去两小时。


从成都到马尔康再到日部,不仅是空间上的距离,更像是时光的穿越,逐渐倒回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说大不大的政府大院里,一栋宿舍楼、一栋办公楼,书记、乡长都没有自己单独的办公室,所有人集体办公。


党政班子相当年轻,都是三十多岁的八零后。书记和乡长2016年同时到任,听说原本有更好的工作机会,但是脱贫攻坚最后一年,县乡主要领导都不能调动,必须坚守到凯旋的那一刻。


乡党委书记罗尔特的老家在距离马尔康市区不远的梭磨镇,大学毕业原本可以留校,但是出生在农村的他对大山更有感情,希望可以回乡帮助更多的老百姓。通过了选调生考试的他原本在红原县工作,脱贫攻坚开始以后,主动申请调回马尔康。


在日部三年,罗尔特和其他扶贫干部一样,每个人都累脱了一层皮。“5+2”“白加黑”是工作常态,除了开会,大家平时基本都在村里。成绩也是显而易见的,通水、通路、通电,日部乡的面貌大为改观,在全市的考核成绩也从过去的倒数第一变成正数第一。


与何鑫一样,罗尔特也很少有时间陪家人。两年前,爱人临产,他还在乡上忙。工作间隙,他打电话回去问候,免提里传来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众目睽睽之下弄得他这个书记好没面子。如今,孩子两岁多了,他也只有十几二十天才能回去一次。


日部乡地广人稀,3800的总人口分布在大大小小的9个村。即便是政府驻地,也总共只有三条街——这还是老书记哈尔甲的政绩,原本这里只有一条街。


新建的行政大楼尚未启用,政府门前的柏油马路前一段时间刚刚铺完。在它竣工以前,走在这条路上,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脚泥。“日部乡脱贫攻坚作战室”里,张贴着脱贫攻坚的时间表、路线图,放满了贫困村、贫困户的档案材料。


这几日,新购置的环卫设备已经到位,垃圾桶、垃圾清运车摆放一新,这些设备既可以提升乡里的环境,又可以为贫困户提供公益性岗位,增加他们的收入。同时,日部乡还将垃圾清运作为一项产业来运营,为邻近乡镇提供服务,每年可以创造几十万元的集体收入。


紧邻乡政府的,是日部乡中心校。和乡政府差不多大的一个院子,教学楼、宿舍楼、综合楼合将的篮球场围起来。一到六年级共11个班,405名在校生,因为离家较远,过半的孩子需要住校。


教育扶贫是何鑫工作的重要一部分,在他看来,只有教育才能从根本上改变贫困地区,也是阻断贫困代际传递的根本。2018年微信刷屏的《这块屏幕可能改变命运》让何鑫心动不已,他甚至将那块大屏连同背后的优质教育资源搬进贫困山区作为扶贫结束前的最大心愿。


他一方面给孩子们找来教育资金,一方面将外面优秀的教育资源引到日部。何鑫是中华社会救助基金会爱心衣橱公益基金鲲鹏助学项目的助学专员,在他的努力下,2019年下半年共有14名孩子得到了该计划的资助。11月底,还有一位品学兼优的学生得到了爱心人士的非义务教育阶段一对一捐赠,充足的经费可以确保学生从高中念到大学。何鑫还在为更多的优秀学子建立资料库,期待着更多的爱心人士施以援手。


连续两年暑假,应何鑫的邀请,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院的薛皓洁博士带着十余人的志愿者团队千里迢迢来到日部,为这里的孩子举办为期两周的融合教育乡村夏令营。对于支教者和孩子们而言,他们都为对方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我知道仅仅15天的相处并不能给他们带来什么,也无法去改变根深蒂固的思想观念,但希望我们能做到的一点点,就是让每个孩子心中理想的火苗继续燃烧,不要熄灭。”一位志愿者在总结中这样写道。


下村


冬天的日部将近八点天才大亮,宁静的街道上回荡着孩子们的读书声。


光线昏暗的教室里,一年级的孩子扯着嗓子齐诵1+1=2、1+2=3……如此循环往复,这是任课老师前一天给他们布置好的内容,还有些班级在朗诵古诗或现代文。每间教室后面的角落里都有一个火炉,树枝、木棍带来熊熊的火焰和呛人的烟雾。


朗朗书声,落后的设施,此情此景让人心中五味杂陈,但孩子们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何鑫说他一直想给学校争取采暖设备,也谈好了北京的一家企业,对方愿意提供50万元供暖设备,但还有100万元的资金缺口始终无法解决。


一墙之隔的乡政府大院里,九点钟的晨会也即将开始。


会议室里,乡干部挤了满满一屋。各部门的工作人员相继发言,汇报各自手头工作,最后是乡长、书记作总结。何鑫也在会上作了发言,他汇报了在崇州的农特产品展销情况,同时分享了即将和万达广场合作的好消息。


再也叫不醒的战友,成为他扶贫攻坚道路上的一束光

(经过脱贫攻坚,日部乡实现了通水、通路、通电,生活状况比过去大有改善。)


扶贫攻坚是会上出现频率最高的词,虽然马尔康市已经在2018年8月通过了“国检”,摘去了贫困县的帽子,但近期省里又在组织针对脱贫巩固情况的交叉检查,几天之后就会到乡上。检查组的到来让气氛变得紧张,书记罗尔特要求大家围绕“两不愁三保障”和环境卫生等问题,将各村、各户的工作做得再细致一点。他要求扶贫干部在村里带头行动,同时叮嘱大家下村注意安全。


这天的晨会一直开到11点。按照惯例,开完晨会才去食堂吃早饭,然后各自下到村里去。为什么不在开会之前吃早饭?何鑫说,吃得太早中午也饿得早,影响大家下村的工作进度。


在这里,很多事情不能用都市生活的节奏和标准来衡量。


何鑫今天要去的是色江村二组,同行的除了昨天一起下乡的老书记哈尔甲,还有马尔康教育局的莫副局长,他是色江村驻村扶贫工作队的帮扶责任人,何鑫和哈尔甲是帮扶队员。


开上进村的山路,真正紧张、刺激的“扶贫最后一公里”才算正式开始了。接二连三的隧道像岩洞一样“原生态”,它们只是一个个打通了的山洞,未做任何装饰,道路高低不平,隧道里没有灯光,只能凭借微弱的车灯缓慢前行。


出了隧道,汽车秒变过山车。老旧的吉普车轰着大油门盘旋而上,一车宽的盘山公路另一侧就是悬崖峭壁。Z字形的砂石路面上,每一次急转弯都要拉死手刹、换到一挡、加大油门。一辆手动挡“老爷车”在这样的海拔、坡度上熄火,考验的不仅是轮胎和地面之间的摩擦力,更是乘客的心理承受力。而这一切,扶贫干部们完全没放在眼里,谈笑风生依然故我。


漫长的四五十分钟之后,终于到了色江村村部,出面接待的是村里的会计,他是村里仅有的两个初中毕业生之一。


工作人员给农户带来了新床单,莫局长支起随身带着的小黑板,以农牧民夜校的形式向大家传达四中全会精神,并询问最近有什么困难。因为言语不通,贫困户和扶贫干部们之间的对话都要靠会计进行翻译。


何鑫则告诉村民们可以给家里的牦牛投保险,每头牛只需交26元,剩下由政府负担。如果1年以上的投保牦牛发生意外死亡,可以获得2000元的赔偿。牦牛是当地人重要的财产,这一险种对防范因灾返贫是很好的保障,但是要让大家理解这件事还需要一定时间。


一上午时间,大家一共走访了三个贫困户家庭。而此时在山沟的另一边,教育局的另外一队人马正在走访该村的另一小组。色江村是市教育的定点帮扶对象,类似的走访每月有好几趟。


再回到村部已是下午两点多,这个小小的村部集合了村委、卫生室、幼儿园等多种功能。会计找出水壶想给大家烧水喝,哈尔甲抄起舀子灌了两大口冷水就招呼大家说该回去了。


将近三点回到乡上,一群人正围在乡政府门口调试推拉门,今后街上散养的牛想进院子就没那么容易了。饥饿加上路途的颠簸和刺激,让这顿迟到的午饭吃起来格外香。吃完饭,何鑫又马不停蹄地拉上几个大包裹,赶去巴郎村发衣服。


发衣服


巴郎村路途不算远,路也相对好走。


当吉普车风风火火开进来的时候,村口的广场上已经坐满了等待的村民。


这里地势平整、视野开阔,环顾四周,雪山、白塔都给人辽阔和宁静之感,是块难得的风水宝地。新建的幼儿园里,一位年逾五旬的老师正在给孩子们上课。八九张低矮而宽大的课桌占据了教室的大部分空间,三个孩子共用一张课桌。这些课桌椅都是何鑫发动崇州的企业家施杰捐赠的,一并捐赠的还有每村一台的柜式空调。


去年冬天装空调的时候,小朋友围过来问何鑫:“叔叔,这是啥子呀?”何鑫说:“这是空调。”小朋友不懂,何鑫解释说:“空调就是大山外面的叔叔阿姨对你们的爱,很暖和。”小朋友听了之后说:“我长大了也要给叔叔阿姨买空调。”


老师拿着树枝削成的教鞭对着黑板领读拼音,他的板书清晰工整,看得出有多年的教学经验。过了没多久,他又教起了算术。他是村里唯一的老师,在这里已经工作了十来年。孩子们脸蛋通红,脸颊上涂着防冻的白色膏状物,还有些人脸上残留着鼻涕或是水彩笔的印记。他们活泼好动,对外来人充满好奇。墙角边摞着整箱牛奶和火腿肠,这是他们每天的营养餐。


教室外,何鑫正带领着本村的工作人员将大包大包的衣服拆开、分堆,这些衣物是他通过爱心衣橱的平台募集来的。几天里,常听他接到来自全国各地的各种电话,询问关于捐赠的具体细节。每当换季或是爱心衣物间将满的时候,何鑫就要拉着这些衣服到有需要的村子进行发放。为了让捐赠者知晓衣物的最终去向,他还要拍照在微信群里向大家报告。


巴郎村共有142户,所有衣物也被分成了142个小堆,款式、类型随机,大家抓阄领取,有需要的私下进行调换。这是何鑫根据以往经验能想到的最公平的分配办法,他说如果按各人喜好随意挑选则很可能会产生矛盾。


虽然等待了两三个小时,但村民们始终安静有序。只有在叫到自己的名字时,他们才会走到广场上按抽中的序号将衣服装进口袋。临走时,很多人会将双手摊开,向上抬起做一个表示感谢的动作,用并不熟练的汉语说一声“谢谢”。


幼儿园放学的孩子也来到操场上,寻找自家大人、等待未知的馈赠,他们欢天喜地、满场飞奔。六点左右,暮色四合,领完衣服的人们背上袋子、抱着箱子,三三两两领着自己的小孩回家了。


临走前,何鑫特地去村里的小卖部用微信换了200元现金。因为他得知村支书的父亲病重,想表示一下心意。前一晚跟何鑫聊天的时候,他说这两年自己已陆续为扶贫贴进去十来万了,有些是为了到各地拉项目、谈资源产生的差旅成本,有些是为了感谢捐赠者而产生的人情往来,比如某个捐赠企业的老总生孩子了,他总得包个红包表示心意。最窘迫的时候,他连还房贷都吃紧,有时甚至需要家里人贴补开销。但是天性乐观的何鑫没有太在意这些,该慷慨的时候他还是毫不犹豫。


检查组


乡政府的新一天依旧从晨会开始,不过今天的会议相对简短。检查组就要到来,查漏补缺是当前的重点。据说检查组要到晚上十点才抽签产生第二天要检查的乡镇,以防弄虚作假、应付检查。


马尔康一共13个乡镇,日部是全市路途最遥远、条件最艰苦的边远乡镇,也是每次检查的重点,大家不敢掉以轻心。但是,检查组到底哪天来,今晚会不会被抽中,没有人知道。


何鑫今天的任务是去色江村一组走访,同行的除了哈尔甲,还有从审计局下派的驻村“第一书记”鄢小军。车上,哈尔甲说有人在网上下订单卖了几套虫草酒,已经好几天了,必须要尽快发货。但是货在马尔康,只有他亲自回去。何鑫这边,在崇州卖货的两个小伙子也该回来了,他还得去接他们,顺便跟万达广场敲定年货节的事。问题是,如果检查组明天来,谁也不能离开。


今天给贫困户带的礼物是一桶菜籽油和一件衣物,除了给大家发放生活用品,也要叮嘱他们一定要保持环境卫生,以良好的面貌迎接检查。在色江村的村支书家,第一书记鄢小军又把干部群众召集过来展开夜校学习,并现场解决大家近期遇到的问题。


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书记家坚决要留饭:几个烤土豆,一盘自家腌制的酸菜,还有一大盆腊肉煮面片。何鑫还亲自示范了怎么样用酥油和青稞面揉捏出一个糌粑,他说吃完这个面疙瘩一天都不会觉得饿。


再也叫不醒的战友,成为他扶贫攻坚道路上的一束光

(红皮土豆是当地特产之一)


等何鑫从村里下来,天气已经有些阴沉,有些山头开始下雪了。有人开玩笑说,这里的天气就像女人的心情,随时会变。或许是因为明天有可能要回城,何鑫决定带记者去一趟海拔最高的地方,同时看一看村里新建的牧民定居点。


车到半山腰,眼前所见的是萧瑟的群山,其中一些被浅浅的积雪所点缀。这里是大片大片的无人区,也是何鑫一个人撒野的好地方。他在这里摄影、露营,记录下无数精彩,也体验各种惊险。


有一夜他在露营的时候遇到狼,只能把所有的灯光和音响都打开。还有一个冬天,半夜下起大雪,盖过了他的帐篷。第二天早上,附近的村民路过,扒开雪堆大喊:“何书记,你还活着吗?”


前年夏天,他骑摩托路过这里,一不小心从车上摔了下来,眼睁睁看着摩托车在长满草的山坡上翻滚了20多分钟,一直滚到山脚下。然后他还得一瘸一拐地走上个把钟头去捡摩托。那一次,他被摔怕了,将摩托车便宜变卖了。


小雪中,路过两排新建的牧民定居点,这是按当地风格修建的石头房,却没什么人住,因为牧民逐水草而居行踪不定。这些房子如果几个月没有人住,就会被雨水逐渐侵蚀。


海拔4323米,雪花纷飞,四顾茫茫,在这种极端环境中很容易觉出人的渺小和与大自然拔河的艰辛。下山的路上已经出现积雪和暗冰,在这样的路面上行驶,胆量、经验、技巧缺一不可。稍有不慎,翻下悬崖也不是没有可能。截至2019年,全国已有770多名扶贫干部牺牲在工作岗位上,其中有不少就是因为贫困地区险恶的交通状况。


再也叫不醒的战友,成为他扶贫攻坚道路上的一束光

(日部乡地广人稀,交通曾是制约发展的重要因素)


回到乡里,吃过晚饭已接近八点。宿舍楼上,孩子们的熄灯时间快到了,男生宿舍里大部分孩子都已上床。有一些小孩太小,就由哥哥陪着他们一起睡。还没上床的大多是在拖地的值日生,尽管只是小学生,但他们的自理能力已经很强。环境催着他们成长。


12月初,宿舍里还不算太冷,但大多孩子已经盖上了一条被子和一条毛毯。天气再冷一些他们就要经受更多严寒的考验,毕竟宿舍没有取暖设备,窗玻璃也是单层的。


街上早已安静,乡政府大院里依然灯火通明,大家都在等待检查组的抽签结果。十点过去了,前方还没有消息。10点52分,何鑫发来微信:明早六点准时出发!


回城


日部乡还在睡梦中,四下都是黑黢黢的,过客的行李箱在新修的柏油马路上发出刺耳的噪音。还是来时的原班人马,老吉普在没有路灯的乡道上狂奔,只有轻车熟路的人才知道路在什么方向。真是要感谢这台“老爷车”,老归老、破归破,这几天在山里却没掉过链子。


中午路过梭磨乡毛木初村,大家在这里停车吃饭。毛木初村离317国道和蓉昌高速不远,再加上优美的自然风光、特色的农副产品,因此这两年的旅游业和集体经济发展很快。相比日部大山里的壮阔景观,毛木初只能算小而美,但得天独厚的区位优势为它赢得了发展先机。这一点,也让在村里参观的何鑫羡慕不已。


吃过午饭继续赶路,雪山渐行渐远。半路上,突遇一辆四脚朝天的私家车,何鑫停下车来,走过去趴在地上往车里张望,但车里没人。常年往返于成都和日部,他在这条路上没少“管闲事”——救人、反扒等等。


何鑫不是没吃过“管闲事”的亏。2006年9月11日,在四川大学进修的他路遇一伙偷车贼,他大声喝止了两个正在作案的嫌疑人,并将其中一人按倒在地,没想到另一男子从背后给他狠狠扎了一刀,在右背靠近脊柱处留下10厘米的创伤。由于刺穿了主血管,引发大出血。更可悲的是,虽然当时有很多人在场,但是没有人出手相助,一个多小时后何鑫才被一位好心人送进手术室。第二天,《华西都市报》以《警察蓉城只身斗5贼 多人围观无人援手》报道了该案。


这是何鑫一个人的“9·11”,也给他留下了永久的创痛。如今谈起往事,他依旧谈笑风生。十多年过去了,何鑫好像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伙子。大嗓门,伴着时不时爆发出的“杠铃般”的笑声。勇斗歹徒、抗震救灾、刑侦办案、援藏扶贫……他说自己的人生剧本已经够丰满了,千万不能再加戏了。


可是就在2019年,他又经历一些新“剧情”。先是做了胆囊切除手术,原因很难说,长期生活不规律、藏区的饮食差异,以及当地水中矿物质含量高都是可能的诱因。其后又因为咳嗽带血,被怀疑得了肺癌,等待检查结果的那段日子他备受煎熬。


何鑫在朋友圈里发过那句耳熟能详的话: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那一束光


再想了解何鑫的近况都是通过他的朋友圈,他的日常仍然是下村、捐赠、发货、卖特产……常常刷屏。


“援藏这一年来,有人说我朋友圈刷屏比做代购做微商的妹子还厉害,这点还望各位理解。一方面是基层工作面宽量大,希望通过朋友圈这个小窗口,从一个缩影让各界朋友了解全体奋战在脱贫攻坚一线的基层干部每天的日常;另一方面大山里生活时间长了,寂寞是难免的,感谢各位一直以来通过微信朋友圈的鼓励,正因为有你们的支持和陪伴,我才能每天鸡血满满,尽管偶尔也会有暂时的消沉,一句远方的问候足以让我重燃斗志和勇气!”有一天,他在朋友圈这里写道。


2019年12月14日下午,他突然发了一个大大的“奠”字,配文是:战友走好,四川422名挂职副书记又走了一位。


当天早上,同在马尔康市沙尔宗镇挂职党委副书记的援藏干部李军不幸离世,年仅33岁。据介绍,李军去世前一晚和同事加班至深夜,第二天再也没有醒过来。事发之后,《人民日报》、新华社相继做了报道。


12月16日,李军遗体告别仪式的前一天,何鑫发了一条朋友圈:“叫不醒你,那就好好休息吧,成为照亮我们脱贫攻坚前行道路上的那一束光,一路走好,战友!”


这一天,也是何鑫到日部乡挂职整整两周年。

摄影/何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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