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幣之興，自九府圜法，歷代遵用。鈔始於唐之飛錢，宋之交會，金之交鈔。元世始終用鈔，錢幾廢矣。———《明史•食貨志五》
這是明史關於紙幣的敘述，張廷玉等人認為我國古代紙幣起始於“唐之飛錢，宋之交會，金之交鈔”，我們的歷史教科書對於紙幣的介紹是“世界上最早的紙幣是宋代的交子”。
不管如何，紙幣誕生於唐宋時期應該是沒什麼爭議的。歷史教科書上把宋代“交子”誕生的原因歸結為商業發展的影響，原因僅僅如此嗎？
翻開史書，我們一起來看看“交子”這種神奇的紙幣是怎麼誕生的，又對宋代產生了什麼影響。
兌換憑證的初探———唐“飛錢”
自漢武帝把鑄幣權收歸國有開始，古代生產力不足導致的錢幣荒問題就一直存在，尤其到了唐宋商業大發展時期，一直沒有足夠的貨幣與社會上流通的各種物資相匹配。在唐代，即便是算上民間私鑄的銅錢和硬通貨帛等，社會上的錢仍然是不夠的。安史之亂後，國家實力大損，政府把財政困難帶來的壓力進一步平攤到民間。
從唐初開始鑄造的“開元通寶”
從唐憲宗開始，唐朝政府不允許商人跨境攜帶錢幣，沒有錢商人怎麼做生意呢？於是政府的政策在社會上造成了逆反效應。為了規避朝廷政策這時，飛錢誕生了。
所謂飛錢，其實是一種兌換憑證，你不是不允許我跨區攜帶錢幣嗎？商人在一個地方用錢幣跟對匯商換取一張紙質憑證，拿著這張憑證，商人可以到另一個地方找對匯商再換取錢幣，當然對匯商作為中間商會賺取一定的差價，哦不，手續費。說到這裡，我們大概能夠理解，飛錢就是我們現在的存摺、支票。
憲宗以錢少，復禁用銅器。時商賈 至京師，委錢諸道進奏院及諸軍、諸使富家，以輕裝趨四方，合券乃取之，號“飛錢”。京兆尹裴武請禁與商賈飛錢者，廋索諸坊，二人為保。———《新唐書•食貨志四》
飛錢的產生也得益於唐代雕版印刷技術的發展，結合政府對貨幣流通的限制，可以認為是“歷史進程”的影響，而民間自發性的應對可以算作是“個人奮鬥”。
當然飛錢只是一種兌換憑證，還不具備貨幣的功能，真正的第一種紙幣正是借鑑了飛錢的理念，也就是交子。
時勢造英雄———“交子”的誕生
我們經常提到，北宋是一個繼承性的政權，對於當時的統治者們和後世的我們來說，北宋相比五代是一個嶄新的朝代，但對於普通老百姓來說，不過是習以為常的城頭變換大王旗而已。
北宋繼承的是一個人心不穩的爛攤子，陳橋兵變的時候，華夏大地上還並列著南唐、吳越、北漢、南漢、後蜀、荊南、閩等十個政權。經過幾十年的廝殺動亂，生產廢弛、財政緊張、民生凋敝。單從經濟的角度來說，數十個政權各有各自的國情，從而產生了不同的政策，這就給了新事物包括“交子”產生的土壤。
五代後晉時期的“國際形勢”
一、銅貴鐵賤
公元960年，北宋繼承了後周，而當時的華夏大地，除了北宋境內的河東河南地區之外，主要的銅礦產地卻在南唐境內的今江西一帶。而相比中原政權，此時的割據政權後蜀更慘，境內幾乎沒有可開採銅礦，那麼也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以鐵錢為主要的貨幣。後蜀規定民間須將鐵錢和銅錢混合使用，但傻子也知道，銅貴鐵賤，同等價值鐵錢要重得多！
我國銅礦分佈，可以看出以當時的北宋為界，江西是主要的銅礦產地，古代探明可開採銅礦只可能比這個少得多
時銅錢有四監：饒州曰永平，池州曰永豐，江州曰廣寧，建州曰豐國。———《宋史•食貨志下二》
公元965年，北宋大將王全斌平後蜀，順便搜刮了四川地區的各種金銀財富，將大部分的銅錢都運出了四川，這個原本的銅鐵混用區只剩下了鐵錢，同時北宋規定四川地區只能使用鐵錢。
一貫銅錢，正常情況下約一千枚
蜀平，聽仍用鐵錢。開寶中，詔雅州百丈縣置監冶鑄，禁銅錢入兩川。太平興國四年，始開其禁，而鐵錢不出境，令民輸租及榷利，鐵錢十納銅錢一。時銅錢已竭，民甚苦之。商賈爭以銅錢入川界與民互市，銅錢一得鐵錢十四。———《宋史•食貨志下二》
由於宋初對四川的搜刮，導致了王小波、李順起義（993年），起義導致社會秩序再次崩壞，原本就缺錢的四川更缺錢了。四川地區苦於鐵錢的不方便久矣！怎麼個不方便呢，一文鐵錢比銅錢重不說，鐵錢的價值還遠不及銅錢，一匹絹價值達到了二十萬鐵錢（一貫為一千枚錢），這二十貫鐵錢放一塊兒重達一百斤以上，如果你要出門買貴重物品，可能需要帶一個身強力壯的隨從，專門扛錢！是不是覺得現代二維碼支付方便太多了？
鐵錢，徽宗“大觀通寶”與“政和通寶”
先是，淳化二年，宗正少卿趙安易言：嘗使蜀，見所用鐵錢至輕，市羅一匹，為錢二萬。———《宋史•食貨志下二》
二、存摺變鈔票
就在這樣的背景下，當時益州的幾家有實力的錢莊發明了一種類似於唐代飛錢的存款憑證，這就是交子的雛形。憑證上面印著山水人物以及各家的防偽符號，當有人拿鐵錢來存的時候，錢莊就將數額填寫在印好的交子上交給儲戶，儲戶可以憑藉交子隨時來錢莊提現，這時候交子還是相當於存摺。
存摺，沒錯，正是在下
但由於市場已經認可了交子，人們可以把它當現金用，拿著交子就可以去市場買東西。賣家收了交子之後，可以去錢莊取現錢。甚至賣家也不願意去取錢，他們覺得持有交子比持有現錢更方便，金屬錢幣太沉，一張紙卻既不佔地方，也沒有重量，這時候交子才具備了貨幣功能，成了名副其實的鈔票！這些發行交子的錢莊可以認為是“私營銀行”。
交子
敘述到這裡你是不是認為交子就是一種完美的貨幣了呢？
三、私營變國營
由於一部分發行交子的“私營銀行”經營不善，把儲戶的存錢花掉了（錢莊的盈利模式自然是放貸），於是他們沒有辦法全額兌換給儲戶所有的錢。另外，錢莊在發行憑證時，發現似乎可以偷偷地多發行憑證（超發紙幣的鼻祖），這多發的憑證有個根本問題，沒有準備金，在他們看來，只要人們不同時都來兌換，就不會有露餡的風險，也許是太自信了，也許是對形勢的判斷不夠，現金流斷了。
儲戶拿不到自己的錢，於是只能向官府報案！
我國曆史上第一起“金融詐騙案” 就這樣發生了。
初，蜀民以鐵錢重，私為券，謂之交子，以便貿易，富民十六戶主之。其後，富者資稍衰，不能償所負，爭訟數起。———《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一零一》
宋仁宗登基的天聖元年（1023年），知益州寇瑊瞭解了這聞所未聞的案子之後，認為這些“私營銀行”發行交子的行為有損社會秩序，責令他們退出市場，不得再繼續發行交子！
益州的“金融詐騙案”很快傳到東京汴梁朝堂上並引起了巨大爭議，甚至有人直接指責他干涉市場運行！
新任的益州知州薛田取代了寇瑊，他與轉運使張若谷（兩宋主管一路財稅民政的官員）對市場進行了充分的調研後，得出一個結論，交子一旦廢除，會在已經認可了交子的四川地區引起更大的混亂，政府的強令禁止可能會導致交子流入地下，因為人們都清楚，交子比鐵錢好用多了，這樣就更加麻煩了！
在權衡了利弊之後，二人向上頭建議，不如將交子收歸官營 ，把這份利潤交給政府，同時又可以讓民間繼續享受交子帶來的便利！
地方性國有銀行———交子務
很快，朝廷同意了這項於國於民都有利的建議。
天聖元年，薛田主持成立了我國曆史上第一家“國營商業銀行”———益州交子務，負責發行紙幣，既然是官辦，必然是經過慎重考慮的、標準化的、代表國家意志的，具體體現在：
一、固定幣值
政府事先印好固定數額的交子，比如一貫、十貫等等，這就相當於現代的紙幣面額，而原來的私營交子則是寫多少是多少，找零比較麻煩；
二、準備金
之前私營錢莊發行交子出問題多半是因為超發憑證，導致沒有足夠的現金支撐，於是在經過評估之後，官營交子在發行的時候規定一界交子印行的數量是一百二十五萬六千三百四十緡，對應三十六萬緡的準備金（一緡即一貫，仍然還是鐵錢，兩宋320年四川地區只能通行鐵錢）；
轉運使薛田、張若谷請置益州交子務，以榷其出入，私造者禁之，仁宗從其議。界以百二十五萬六千三百四十緡為額。———《宋史•食貨志下三》
三、發行界期
紙幣不是無限制發行的，且用久了會折舊、損壞甚至遺失，交子務規定，每三年為一界，到期發行新的交子，同時一比一回收舊的交子，保證社會上總有等額的交子在流通，眾所周知，紙幣發行多了就會通貨膨脹，就會引起紙幣貶值，當然交子務的這個政策還是理想化的，後來的交子發行過程中發生了什麼我們不在此文贅述。
在這些標準化設定之外，交子務還規定，交子只在以鐵錢為唯一金屬貨幣的四川地區發行，四川指的是利州路、益州路（後改成都府路）、梓州路、夔州路四路，統稱“川峽四路”。也就是說，交子離了四川就是廢紙一張，四川地區儼然成了一個
獨立的金融區。
宋真宗時期的北宋行政區劃，今四川地區是西川路與峽路
北宋政府最初只在四川地區設置交子務，通行交子的原因，也許是實驗田性質，也許是對天府之國活躍的商業環境的一種政策反饋，也許只是為了應對鐵錢流通問題的反應。
總之，交子誕生的意義是巨大的，它是全世界有記載以來第一種紙質貨幣，據說領先西方六百年。交子是中華民族社會文化發展到一定程度的產物，是老祖宗交給後世的一種金融手段，也造福了全人類。
南宋東南地區通行的“會子”即四川錢引的演化版
當然，紙幣不是完美的，北宋的紙幣更是如此，北宋特殊的國情甚至導致了後來紙幣的濫發，引發惡劣的通貨膨脹。一個新鮮事物誕生初期總會有不穩定的一面，兩宋的統治者們是怎樣推廣運用紙幣又是什麼原因引起紙幣濫發的，後世的明清兩代紙幣為什麼又反而不流行了呢？
敬請期待———《沒完沒了的財政困難與紙幣之災》
參考：
《宋史•食貨志》
《續資治通鑑長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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