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梁少南,你在哪里?

050|梁少南,你在哪里?

所有所有爱国青年,都是会变老的。

2003年2月24日24时前后,中南大学南校区八食堂前,一个男子走进IC卡电话亭。

25日零点10分,湖南人民广播电台的《心灵之约》已播出一个小时,导播郑吉接到一个很有价值的听众来电。

这个听众在电话里说,他想分享对日本人、中国人、欧洲人在人家交往上的看法,他是日本留学生。

《心灵之约》的主持人是31岁的罗刚,他有十年的电台经验,接到导播郑吉示意后,罗刚接通了电话,当时是2月25日凌晨22分。

以下为罗刚录音片段:

在旁监听的主管两次下令切断直播,但情绪失控的罗刚和小原正太郎吵了起来,原本是听情感节目的年轻人,无意中听了一通爆炸性的辱华言论。

直播持续了七分钟,罗刚被气得语无伦次,这才听从命令,挂断电话后,意犹未尽的罗刚在电台里播放了《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当夜,长沙几所大学沸腾了,砸酒瓶子、高唱爱国歌曲、贴海报,110接到了200个听众电话,要求严惩「小日本」。

这就是后来的「罗刚事件」。不过,当时网上称之为「小原正太郎事件」,在官方内部,它被称为「2·25严重政治事故」。当晚长沙公安局长龙建强批示「依法查处,护我国威」。

2月26日9时30分,小原正太郎被抓。

他是自己作死。他居然第二天又打来电话,还约女实习生晚餐,结果被警察跟踪,他本有机会逃跑,因为警察听他一口湖南口音,不相信这是小原正太郎,直到他再次拨打电话。

小原正太郎真名梁少南,37岁,湖南沅江人。

他被突击审讯后,27日,以涉嫌侮辱罪被刑事拘留。6月14日,梁少南被判劳动教养2年。

十五年前,绝大多数听到那段音频的人,都会相信那是一个日本人,即便第一句「罗刚殿下」就带着强烈湖南口音。

当时,我在一家门户网站工作,当天一早,听到「小原正太郎」的家乡口音时,我笑岔了气。我对「罗刚事件」的第一反应,是强烈的智力优越感。

在我看来,罗刚对拙劣的钓鱼不但不辨,反而上当被骗,他和导播郑吉被开除纯属活该,而命令罗刚中断直播被拒的领导被免职,才是真正的冤枉。

不久,我对此事转为强烈的愤怒,因为罗刚开除后,写了一篇致听众的道别信,不但只字不提自己其实被钓鱼,反而暗示自己爱国被牺牲。

不得不说,作为情感节目主持人,感伤抒情真是其强项,我一辈子也写不出那样的文字。但是,在我看来,这实属文过饰非,不知廉耻。

当年六月,罗刚新书发布,为宣传新书,罗和部分媒体,连梁少南是否存在都开始否认,暗示梁少南只是为了安抚人心的幌子。

大概我是当时攻击罗刚最凶狠的人了。

一则,我无法容忍借用爱国名义牟利的吹嘘,二则,有个参与宣传罗刚新书的记者招惹了我,他编造被采访者反击我倒罢了,我受不了是,我变成他笔下「有个叫黄章晋的」,距我当他的实习生老师,其实还不到一年呢。

最关键的,或许就是,不但我也曾是爱国青年,而且同样的经历还在我的人生轨迹中起到了关键作用。

那天晚上,「小原正太郎」没念完的那封信,按今天说法,是洗了三年前网上那篇署名「长谷川弘一」的文章,那篇文章的删节版,2000年1月19日曾发在《中国青年报》上。

我不需要查资料就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我今天的职业,很大程度是因为「长谷川弘一」那篇文章。

我上网是2000年2月20日,当时网上都在大骂「长谷川弘一」,我热血沸腾地在线敲了一篇长文。一个原本打算当改变世界的搞家装的小老板,第二天发现自己成了网红,人生轨迹就此改变。

一年后,我才意识到,那个「长谷川弘一」不是日本人,和之前诸如中日儿童夏令营里,日本孩子如何勇武中国孩子如何孱弱的对比一样,都是编造出来为了刺激醉生梦死的中国人。

当时年轻气盛,碰到罗刚这种事,与其说是看不惯他欺骗网民欺骗听众,不如说又找到了证明自己优越的机会。

罗刚比我略小,看他当年接受访谈的文字,非常典型的中年心态。今天再回顾当年是非,想来罗刚本人也觉得愚蠢,问题是,我觉得我无法有当年那般对他的强烈意见。

我搜肠刮肚地仔细想过,但我真的没找到一个这样的例子:当你像罗刚一样,不幸遇到恶意钓鱼,不但被当众羞辱并且付出惨重代价,最后,你居然承认一切是因为自己的愚蠢

恕我没有找到这样的例子。

我也不太相信别人能找到这样的例子,因为遇到这种情况,人的本能反应是,启动自我保护机制,暗示和说服自己是对的,这种自我调适,可以让自己免遭剧烈的心理损伤。

我甚至觉得,当年罗刚的这些自我辩解,但凡处在他的位置,遇到质疑时,恐怕不会有人做得比他更好:

「在网上,80%的人都认为这是一个日本人干的,所以他就是日本人。如果有一天我老了,我仍然会跟我的儿子说,你爸爸当年曾经接过一个日本人的电话。」

「我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否是日本人。但是他是不是日本人不重要,那天晚上他就是日本人!」

我是个无可救药的中年人了。

但是,我一直牵挂的是梁少南。

作为一个曾发誓要用冷兵器灭绝日本的爱国青年,我当然理解梁少南,当然知道,

每个恶狠狠诅咒中国的日本ID,都藏着一颗深沉而委屈的爱国心

这种扭曲而深切的情感,很难用言语清晰表述,甚至很难说出口,警察审讯梁少南时,可怜他只能说自己是为了出名。

我可以在网上嘲讽抽象的爱国青年,但真正面对一个具体的人,我甚至会主动提防自己的优越感。这种奇特的心理,我大概只和唐岩能取得高度共鸣。

在我们看来,成为嘲讽者和被嘲讽者,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很多说不清的偶然成分,对他人的成功,你可以总结为基因好,对自己的成功,更多该看到的,其实是运气

固执的小镇爱国青年,在他的世界往往是孤愤的,他的「地命海心」,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还保有一分对身外世界的关切和责任。在我的经验里,这种人曾出现过,自有一种不可轻视的赤子之心。

我一直在想,梁少南是怎样的人。

那年他37岁,是个离异中年,有一个女儿,他读过艺术学校,曾以演唱和演奏谋生。据说他曾伪装日本人征婚,受女学生欢迎。不知道他说支那人劣等,是否也是人生经历的感怀。

罗刚可以用「那天晚上他就是日本人」这种心理建设来自我平衡,梁少南呢?他该怎么向自己周围的世界解释自己的荒唐举动?

几年后,我到了《凤凰周刊》。偶尔大家在谈到特稿时,我总会不自觉地想起梁少南,我并不是为一种文本实验,而是真的对一个生命充满好奇。

其实,我也非常想找到那个「长谷川弘一」,而且我总觉得,没准有一天,这个人会自动出现。

但是,对这个抽象的网上「第一日本人」,我的好奇心,远远比不上梁少南,毕竟拨通热线电话,与主持人直接对话,与网上写一篇文章,需要跨过的心理门槛完全不同。

邓飞在湖南很多关系,我曾几次让他帮我打听梁少南下落,但几番动用关系,依然无法联系到他。

连这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今年,梁少南已满52岁。以他的聪明和能折腾,相信和15年前相比,他对日本的看法已经完全不同——其实,日本是个怎样的国家真的不重要了,我只是关心,这些年,他是怎样过来的。

再次想起梁少南,是因为前两天和故事FM的同事聊天,谈到我心中最想做的访谈故事,如果能找到梁少南,没有比请他在故事FM访谈室,静静讲述自己的故事更好的方式了。

不知这个为故事FM的广告,能否帮我找到梁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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